第11章 ☆、殺陣(上)

窗外的疏疏樹影映在何晏與管辂中間隔着的矮案上,在微風的吹拂下搖搖曳曳。暮春的風是暖的,暖意熏人,叫何晏不自覺就想起了重樓花閣上與曹爽手下那批名伶巧匠飲酒作樂時的逍遙。心下一時得意,他望着對面形容粗醜的易學大家,信口道:“素聞先生善易,煩請為我蔔上一卦。”手肘支上案面,他傾身一字一頓道出了朝思暮想的問題,“我可否位至三公?”

此言一出,對他們談話本不感興趣,兀自在另一邊心不在焉地擺弄古玩的鄧飏都不禁注目過來。倒是管辂,始終一派從容,小酌數口徐徐道:“元、恺輔舜,周公佐周,皆以和惠謙恭,享有多福。今君侯位尊勢重,而懷德者鮮,畏威者衆,殆非小心求福之道。”

聽他這般論調,鄧飏轉頭冷笑出聲,不以為然,拿過一塊血玉繼續把玩。責怪地瞪他一眼,何晏向管辂賠禮,“先生勿怪。”想了想,他面露憂色,繼續問道:“實不相瞞,我前日夢青蠅聚鼻,揮之不去,醒後心中惴惴,不知是為何兆?”

往樽中注酒的手頓住,管辂擡頭瞄了何晏一眼,眸中有轉瞬即逝的莫測。旋即,他執壺的手微微傾了個角度,屋裏又響起了淅淅瀝瀝的倒酒聲,“鼻者,山也;山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今青蠅臭惡而集焉,位峻者颠,可不懼乎?願君侯裒多益寡,非禮勿履。然後三公可至,青蠅可驅也。”

酒水淌進酒樽的聲音和着他不緊不慢的語速令何晏覺得恍惚。玲珑帳,溫柔鄉,瓊漿玉液,絲竹管弦,這些他深深迷戀着的事物此時此刻就如同鬼魅般盤繞于他的腦海中,侵蝕他位極人臣的理想。管辂表情悠然又仿佛有所隐瞞,何晏張了張嘴,卻是喉頭發緊,沒能說出話來。

打心底裏聽不慣管辂言辭間的暗藏玄機,鄧飏陰陽怪氣地諷道:“老生常談。”

不甚在意他的無禮,管辂眼皮子都沒擡一下,只管搖頭晃腦道:“老生見不生,常談見不談吶。”最後一滴佳釀懸于細長的壺嘴上,管辂稍一抖手,便滴落樽中,發出細微而清脆的聲響。仰頭一飲而盡,他做出陶醉的樣子,“好酒!可惜……”沖何晏亮出空空如也的杯底,他咂咂嘴,有些惋惜,“沒了。”

回過神,何晏想着人再添壺酒來,但管辂已然起身別道:“多謝君侯款待,辂且辭去。”言罷,也不顧主人是否應允,他便大笑着踏出了房門,留何晏坐在原位欲言又止,最終讪讪放下了伸在半空急欲挽留的手。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門扉後,鄧飏扔開手中血玉走到何晏跟前,冷哼道“怪力亂神之事罷了,你也信?”

“你懂什麽。”丢給他一記鄙夷的眼神,何晏憂心忡忡道:“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腹诽着他這種病态的憂心,鄧飏翻了個白眼,懶得接他的下茬。

突然一合掌,何晏驚道:“司馬懿!”站起身一把扯過被吓了一跳的鄧飏,他頗為激動道:“你好好想想,自他辭官後,民間便開始流傳有損我們名譽的童謠,一傳十,十傳百,現在城中那些個愚民哪個不在背後戳着大将軍與我等的脊梁骨罵?三人尚且成虎,何況天下悠悠之口?長此下去,威名掃地事小,民心盡失事大,倘若衆心倒向司馬氏,便是大将軍位高權重,也難以全身而退。”

神色緊張地盯着他看了片刻,鄧飏終是忍不住捧腹大笑,“這會子你倒是後怕了,夥同張當偷運伶人出宮尋歡作樂時怎麽沒聽你說怕有損聲名?”眼看何晏被臊得面紅耳赤,大有要翻臉急眼的架勢,他忙止住笑正色道:“別疑神疑鬼了,他司馬老兒再厲害,手上無兵無權又能奈你我何?至于百姓那邊,左右不過些蜚短流長,成不了氣候。”撫平被捏出褶皺的衣袖,鄧飏略張開雙臂,滿面輕松,“你看,咱們華服加身,呼風喚雨,不都挺好嗎?能有什麽事?”

總覺得他說的話欠妥,何晏依舊心神不寧,“我還是……”

“哎,停停。”打斷他,何晏明顯一副“怕了你”的表情,“你要實在不放心,何不同我到大将軍府上走一趟?這不公昭早些時候到太傅府打探消息去了,算時辰這會兒也該回來了。”

“那還愣着做什麽?走啊。”連衣服都顧不得換,何晏推搡着他往外走去,只恨不能飛到大将軍府去求上一顆定心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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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姬妖媚,竹樂靡靡,撲面的脂粉香氣令人迷醉昏沉,可惜何晏此刻無心安享豔福。目不轉睛地看着坐在一旁和美姬對飲的李勝,他沖曹爽行了個禮,便自行找了個位置坐下。不敢掃了曹爽的興致,待到一曲終了,廳內舞姬散去,何晏方才開口道明了來意。

聽着何晏愁情滿溢的話語,曹爽不憂反笑,向李勝使了個眼色,他摟緊懷裏美嬌娘繼續飲樂。

回想起在太傅府上司馬懿愣是把荊州聽成并州,指南為北,且氣息奄奄,連粥都喝不下的樣子,李勝不覺搖頭,頗感唏噓,“司馬公居屍餘氣,形神已離,不足慮矣。”許是樂極生悲,李勝竟有些莫名的神傷,揮開美姬遞到嘴邊的酒樽,他喃喃自語,“太傅患不可複濟,令人怆然。”

“此話當真?”不放心地又确認了一遍,直到李勝答出“千真萬确”四個字,何晏心頭的巨石總算落了地。

新一輪樂章奏響,韱髾飄飄的舞姬魚貫而入,身姿袅娜。鄧飏醉心于此,仍不忘揶揄他兩句,“啧啧,我就說你杞人憂天把,你自己還不信,真是……”

他的聲音漸漸淹沒在亂耳的絲竹聲,女子的嬌笑聲中,何晏沒有聽清,卻也不在乎了。他們共同的心腹大患命數垂危,自顧不暇,從今往後,他做他的天之驕子,盡享榮華,再無需心存忌憚,擔驚受怕。

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何晏永遠不會知道,後世流傳着這樣一句,用在他們身上貼切得形同諷刺的話。正好比他同樣不知道,在管辂眼裏,他非但難以位比三公,更與死者無異。

醉紙迷金金易銷,春秋一夢夢成空。

卧薪嘗膽之人卻愈發清醒,在夜色來臨笙歌起時不為所動,只一心鋪展醞釀多時的絕殺妙計。他并無全勝的把握,但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與其把那人的江山拱手他人作踐,他寧可抵死一搏,以性命和這天下并為賭注。

把李勝送出府門,司馬師在前廳等候許久都不見司馬懿出來,只得原路返回卧房。一進門,他看到的便是他父親站在榻邊扭着脖子面向窗口愣神的模樣,循着他的視線望去,窗外除去霞光絢爛的天,并沒有太多值得留戀的景色。輕咳一聲,司馬師上前禀道:“父親,人已經送走了多時了。”

“啊”了聲,司馬懿木讷地轉了下眼珠,不知在尋思些什麽。将近黃昏的時分,外面不時有飛鳥的倦啼,傳進屋裏卻顯得沉悶。上下打量了司馬師好一陣,司馬懿緩緩地叫他,“子元啊。”

頸項伴着他的聲音低出一個弧度,司馬師靜待下文。

這些年看慣了他這般低垂頭顱的恭順樣子,司馬懿一時興起地想要看看他的臉,“擡頭,看着老夫。”

心下雖然疑惑,司馬師還是應聲亮出了自己的臉。他父親閱盡人世滄桑的眼如同刀鋒般貼着他的面容劃過,他無法猜透裏面隐藏的況味,只是本能地感到不好受,好在多少年的磨砺早已教會他無懈可擊的應對方式。不卑不亢地回望着司馬懿,他黑如墨滌的眸裏不曾洩露絲毫情緒。

“你知道……”終于停止了對他的審視,司馬懿重新把視線移到窗外,語速緩慢到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已經疲憊至極,“父親想做什麽嗎?”

“安內。”司馬師把嗓音壓得很低,聽上去卻更加重了肯定的語氣,加之他答話迅速簡潔,容不得人不信他沒有其他心思。

“安內。”重複一句,司馬懿情緒不明地笑笑,跟着輕嘆一聲,“是啊,安內。”旋即,他話鋒一轉,問道:“那麽你呢?想做什麽?”

小幅偏了下頭,司馬師蹙起眉,似乎對他父親的發問有點不解,而後他重新将頭低了下去,“聽憑父親調遣。”

也不知對這個回答是滿意還是不滿,司馬懿沒有作聲,屋裏一時寂寂,少頃,他又追問一遍,“你,想做什麽?”

司馬師眉頭深鎖,只覺得他父親有些反常,卻無法明了他言辭裏究竟有何意圖。暗自斟酌是要把方才的回答原封不動地複述一遍還是該換個說法,無果,司馬師索性閉口不言。突然,他感到肩頭一沉,卻是司馬懿的手覆在了上面。盯着那只近在咫尺,溝壑縱橫的手看了會兒,他舉目朝上望去,只看見他父親臉上一成不變的古井無瀾,深不可測,“父親?”

“來。”不複執着于他的答案,司馬懿的手順着他身上柔滑的衣料移至肩胛處,稍微用了點力氣便将他推到了書案邊,“你看。”

案上攤開的是一張洛陽城布局圖,繪制得極其細致詳盡,大到城門街巷,小及樓坊店商,面面俱到,無一遺漏。司馬師定睛細看,發現圖中玄機遠不止于此,那些密密麻麻的腳注、圈線分明是城內的禁軍所在以及可以通行入宮的路徑。瞳孔驟然鎖緊,司馬師如受蠱惑地用手指反複在圖上描摹,出口的音調都有着壓抑的顫抖與興奮,“這是……”

将他的反應完全收入眼底,司馬懿颔首道:“不錯,如你所想。”頓了頓,伸手重重點上圖紙,又道:“現在,你想好自已要做什麽了嗎?”

第一次有了頭腦不夠用的感覺,司馬師與他對視着,幾乎有種能從他眼中看到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的錯覺。緊抿着唇,司馬師思索再三,給出了與之前無異的答案,“聽憑父親調遣。”

“子元吶,你是要聽憑老夫調遣嗎?”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司馬懿停了一歇,字字铿锵道:“你當真不清楚自己該做什麽?”

盡量不去躲避他的視線,司馬師凝着氣息道:“孩兒愚鈍,請父親示下。”

深吸一口氣,司馬懿慢慢将手擡離了圖紙,“調遣你的,不該是老夫。”手擡到心口的高度,握成了拳,順勢在他堅實的胸膛上不輕不重地一抵,“應是你對帝室的忠心和對社稷的使命感,明白嗎?”

他父親的手勁不算大,卻讓司馬師覺得心頭發悶,仿佛頂在他胸膛上的不是一個遲暮老人的拳頭,而是一塊沉重的頑石,直壓得他喘不上氣。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司馬師的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最後他竟驀地笑開了,少有的,坦誠無比的笑,“父親讓孩兒想起了兩個人。”

眉峰一聳,司馬懿頗有興趣,“誰?”

“太祖武皇帝還有荀令君。”搬出了兩個代表了時代高度的人物,司馬師感到心口的拳頭有一瞬間的僵硬,接着就撤開了。

他的長子總有那麽獨到的眼光,司馬懿不知自己該不該高興,眯起眼打量了司馬師片刻,他轉過身去點案上的燭臺,“所以?”

案上燭火一躍,發出耀目的光,司馬師不适地閉了下眼,別開臉道:“孩兒想請教父親如何看待此二者。”

“為人臣子,不得妄議君王,況武皇帝所居時勢非常,非常人所能解也。”離開桌案去點房門兩側立着的雕燈,司馬懿略一沉吟,繼續道:“至于荀令,書傳遠事,吾自耳目所從聞見,逮數百年間,賢才未有及令君者也。”他聞說的荀彧,不過是人們口口相傳的那個大漢守節之臣。宣于史冊的荀令,失去了所有故事。一如後來千百年的口誅筆伐,也終于讓他窮極一生都在傾心留戀的故事變得面目全非。

垂下眼簾,司馬師像是漫不經意又帶點惋惜道:“可嘆荀令傷飲恨,漢祚終已衰。”

“好在眼前并非不可破解的死局。”暫且抛開心中複雜的情感,司馬懿把話題引了回來,“你的答複呢?”

不知他何時又回到了書案旁,司馬師先是一驚,本能地往旁邊挪了半步,可眼跟手仍流連在圖紙上。繁榮的洛陽城,巍峨的殿宇,莊嚴的王座仿佛都從圖中突出,深深印入了他的瞳孔。眸光一沉,他咬牙道:“願深效父親,以死奉社稷。”

“很好,很好。”兀自點着頭,司馬懿開始一邊在圖紙上指點一邊對他分析局勢。

司馬師認真聽着,不時插上一兩句自己的見解,轉眼便過了個把時辰。

房裏安靜了一段時間,司馬懿單手抵在下颚處做沉思狀,然後道出了一個可稱之為迫在眉睫的難題,“苦于無兵可遣。”

聞言,司馬師卻不見半分憂慮,反倒側目微笑道:“父親大可安心。”

雖然知道這個兒子從不信口開河,但司馬懿面對他不以為意的笑容還是感到了些許的驚疑,“你?”

見他将信将疑,司馬師也不着急,只面不改色道:“三千死士可夠父親用否?”

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人數,善加利用,卻也足以成事。司馬懿料想若非早有準備那三千人總不能憑空出世,心下不由驚嘆于他長子的深謀遠慮。嘴角彎出一個幾不可察的弧度,他直直望進司馬師映着燭火的眼,長籲一聲道:“足矣。”

得到肯定的回答,司馬師馬上握緊拳頭以壓制自己身體中叫嚣不歇的蠢動,他歷經年月的籌謀,如今終于等到了顯露的機會。穩住情緒,他盡可能讓自己的聲線沒有太大起伏,“父親打算何時行動?”

才見舒展的眉頭又隆起來,司馬懿神色凝重道:“這便要說起另一件事了。”繞着書案踱了幾步,他開始進一步的闡明問題所在,“曹爽兄弟共典禁軍,人多勢衆,我們不可力争,唯有智取。據老夫所知,他們喜愛游獵,常結伴出城。照理說,曹爽連個內應都不留在城中,我們只消關閉城門,就有了絕佳的行動時機。可偏偏自年關之後,便再不複見其并行,使我等無機可乘。只是,以他曹爽這些年貪圖享樂的做派,若無高人在側提點,又如何能無故警醒?細想來,着實堪憂啊。你在朝中走動,最近可有發現何人在與之往來?”

仔細想了想,司馬師搖首道:“沒有,不過曹羲跟何晏倒是針對飲樂之事勸谏過。”

“許是老夫多慮了。”司馬懿總覺得內心有種莫名的不安,但也只能姑且以此安慰自己。一陣倦意襲來,他揉揉眉心道:“不早了,你回去吧,切記今日你我所言之事,不可向第三人道出。”

“孩兒謹記。”一口答應下來,司馬師頓了下,忍不住确認道:“連昭弟都不能說?”

考慮了一番,司馬懿改了口:“除昭兒外,絕不能有第四個知情人。”随手合上了圖紙,小心收好,他交代道:“改日你親自去知會他一聲,好讓他有點準備。”

半低着頭不知在琢磨什麽,司馬師沒有立即回話,搖擺不定的燈影投在他臉上,更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良久,他才幽幽道:“還是暫且不要讓他知道吧。”

枝頭的夜枭被乍起的風驚飛,啼鳴着帶走了黑暗中滋生的密謀,連同一個在門外駐足許久的人影一起,消失在了夜幕深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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