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退避(下)

正始八年,曹爽用何晏、鄧飏、丁谧之計,将郭太後遷出宮廷,別居永寧宮。曹芳無心理政,大臣多敢怒不敢言,如今又少了太後時時掣肘,整個魏室徹底淪為曹爽弄于股掌的存在。司馬懿眼見他大權獨攬,與兄弟共典禁軍,培植親黨,頻繁改制,心裏念着他是曹氏宗親而一直多少保留的情分終于被消磨殆盡。最後一次勸誡無果後,司馬懿喟然長嘆一聲,在曹爽了無忌憚敬畏的目光裏轉身離開了建始殿。

身居如此污穢的廟堂,實非司馬懿所願,此身去留他早有打算,唯一牽絆他腳步的,是那幾十年來始終萦繞耳際的囑托,一字一句,出口入心。可眼下,他也不得不暫且遠離。皇宮遍布曹爽眼線黨羽,且不論他身負衆望必然首當其沖,單是行事就有諸多不便。他出入操勞了數十載的地方,終究是留不得了。司馬懿開始考慮乞骸骨的正當理由,他的隐退既不能讓曹爽生疑又不能驚動朝野,确非易事。引辭一事由此一拖再拖,直到他的發妻張春華病故。

那是極其平常的一天,司馬懿無端一驚,從睡夢中醒來。外面天尚未明,屋裏還是一片晦暗。他睜眼望着藻井發了半天的呆,正要翻身再打個盹兒,不想無意碰到了張春華置于身側的手,棉被下,那只手僵硬而冰冷,叫人心驚的冷。一個激靈完全沒了睡意,司馬懿猛地撐起身盯住張春華在黑暗中不算清晰的蒼老容顏,心底有些無法名狀的情緒點點流過。小心翼翼地俯身用臉頰貼近她的口鼻處,在距離半寸的地方停了半晌,複又直起身動作緩慢地靠到床頭坐好,司馬懿将她的手納入掌中,久久無言。

黎明時分,天光從窗口滲進屋裏,越來越亮,司馬懿擡頭望窗門出瞥了眼便被泛白的亮光晃得眯起了眼,視線落回張春華毫無生氣的臉上,他用力握了握掌中那只僵冷的手,苦笑道:“春華啊,再幫我一次。”

四十多年前,還是少女的張春華為了替他守住裝病的秘密親手殺死了撞破真相的婢女;四十多年後,她又将用自己的死為他換取一個機會。她有着女子少有的隐忍且剛強的性格,可以容忍他的各房夫人,同時也可以為他一句“老物可憎”以閉門絕食相逼,在得到應得的歉意與敬意後她又會選擇寬容,繼續為他持家免優。她深知她的枕邊人心有多大,大得能容進天下,卻裝不下一份男女私情,尋常的愛戀既不能為他帶去什麽,亦無法為她帶來什麽。與其這樣,倒不如讓自己愛意中的柔軟深藏,讓堅韌冷毅的地方為他所有,為他所用。相互扶持着,轉眼一輩子就過去了。張春華走得幹幹脆脆,似乎并無眷顧,正如她生平爽利的作風。

故人相繼離去,而司馬懿還活着,不得片刻安歇。他想,這大約是因為自己此生得到了太多無以為報的東西,非瀝盡心血不足以償還。記憶裏,黃初七年的春末夏初突如其來,漫過心頭,司馬懿眉心動了動,望着亡妻的目光裏染上了更深的傷懷。他不止一次有過陷入了某種循環死結的感覺,無可逃避的似曾相識,如同惡意的嘲諷,他經歷着徹骨的寒冷灰暗,連抵抗都不能,終于認命,從此漫長的一生中再無春夏,只剩秋冬。

這一天,出席朝會從未遲到過的司馬太傅破天荒的在退朝時才姍姍來遲。從轎輿中蹒跚而出,他在衆人各色的疑惑眼光裏向天子請罪乞辭,“拙荊新故,臣哀恸難平,不能理事。況臣年老昏昏,當隐退讓賢,望陛下恩準,臣不勝感激。”老人沙啞的聲音在大殿空曠的上空回蕩着,顯得格外凄涼,催人唏噓。

“啊,太傅請起,朕……”拖長了話音,曹芳習慣性地朝曹爽所處的位置望去,想要看看他的意思。

曹爽的心思當然再清楚不過——讓司馬懿就此全面退出朝廷。天曉得他等這一天等了多久,從成為首輔大臣至今的八年,他無時無刻不生活在司馬懿四朝元老的陰影下。自一開始的畢恭畢敬到虛以委蛇再到後來的漸生嫌隙、明争暗鬥,他是多麽渴望有朝一日能夠成為名副其實的當朝首輔,再不必受任何人牽制。無奈衆目睽睽,天理昭昭,饒是他費盡心機,苦心籌謀也無法真正除去那久經戰場,老謀深算的勁敵。況且他還要顧及天下悠悠之口,不可讓自己落下排除異己,使朝臣間離心離德的話柄。司馬懿此番辭官的理由發于人之常情,正給了他個順水推舟的機會,忍着心裏幾乎要噴薄而出的雀躍,曹爽毫不猶豫地沖丹墀上的天子點了下頭。

曹芳會意,但仍舊猶豫不決,重新看向司馬懿,他試探地挽留道:“太傅深追歷代先帝遺诏,匡輔新君,盡心竭力,勞苦功高,今忽言遠離,朕亦心有不舍。”

從曹芳的話裏司馬懿倒是隐約聽出了幾分真情,但并不能令他動容。一邊思忖着如何回話才能既使自己暫且遠離這是非之地麻痹曹爽一黨,又不會使以自己為領袖的世族大臣産生大勢去矣的錯覺,司馬懿堅持跪地叩首道:“臣本當鞠躬盡瘁以報陛下之深情厚意,奈何臣年老力衰,而朝中人才輩出,非臣今時智力所能追也。高居廟堂,遠處江湖,早已無異。今日之後,雖不能常伴陛下左右,卻可保忠志不悔之心,祈天佑陛下,天佑大魏。”

張了張嘴,曹芳還想再說點什麽,可餘光掃到曹爽已經面露不耐,他只得草草進行最後的确認,“太傅當真去意已決?”

深吸一口氣,司馬懿字句清晰道:“臣乞骸骨,望陛下恩準。”

“如此……朕,準奏。”一錘定音。看到曹爽和不少人随着自己的話音落下長長舒了口氣,也看到蔣濟等和其餘一些大臣凝眉深思,曹芳心下一片茫然。

“謝陛下隆恩。”深深俯身謝恩,司馬懿慢慢站起來,轉身朝大殿外走去。他的目光與蔣濟、劉放他們有個短暫的交彙,旋即便錯開了。

殿外光線晴明,司馬懿在殿前站了一站,認真打量了一番身後的建始殿,輕聲一嘆,有些不舍和眷戀的樣子。但他還是離開了。他為這座宮殿和裏面的人耗盡精力,宮室還是當年的宮室,可它的主人卻換了一個又一個。司馬懿就像宮殿的附屬品一般,迎來送往一位又一位君主,他不斷在新人身上尋找故人的影子,誰曾想,到此,任他再怎麽虛空中捕風,都已捉不到半分舊影。他想到當年曹芳即位時他說過的要以死奉社稷,突然覺得很諷刺。無謂地笑笑,司馬懿踏出宮門,登車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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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水馬龍的長街上,來往的行人、商客絡繹不絕,司馬懿透過馬車上的窗子向外看去,內心升起了一股久違的閑适感。令車夫放慢了行進的速度,他倚靠着窗框漫無目的地觀察起外面形形色色的人群來,好不惬意。溜溜達達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個上午,卸下了重擔的司馬懿對當下的安逸既陌生又享受,只是他很清楚,歡愉總是短暫的,前路漫漫,不遠方等待他的,是一成不變的險難。

馬車在自家挂着素白幡帏的府門前停下,司馬懿從車廂中探身出來,一擡眼就看到司馬師正站在門楣下四處張望。不遠處停着的馬車看着頗為眼生,想是來了什麽稀客。下車站定,司馬懿看着迎上來的長子就知道他有話要講,所以并不急于發問。

“父親。”一絲不茍的拱手一揖,司馬師果真上前附耳報道:“郭太後前來吊唁,有話要親囑您,已經在前廳等候多時了。”

明皇帝的明元皇後,現在的郭太後,深居簡出,與外臣少有交涉,而今親自登門造訪,司馬懿确實深感意外。然而轉念一想,他便大概猜出了來人的意圖。這些年,曹芳無所作為,若非郭太後在後方制約平衡,想來朝堂上的各種橫行非為當遠不止于此。這位一直在弱主背後與權臣鬥法卻被強遷永寧宮的女人到底是按捺不住了。

“太後啊。”意味深長地喃喃自語了一句,司馬懿正了正衣冠,越過司馬師徑自往府裏走去,“把門拴好。”

前廳裏,年輕的女子端身座上,眉目間自有一派莊重的神情。見到司馬懿緩步走來,她似乎有一瞬間急切的想要起身,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只颔首致意道:“司馬太傅,節哀順變。”

司馬懿聞聲拜地見禮,“太後親臨寒舍,臣有失遠迎已是不勝惶恐,安敢再勞煩太後費心挂念。”

“太傅見外了。”嘆息着站起來,郭太後将旁人悉數摒退,走過去彎腰扶起他道:“您受遺二主,佐命三朝,勞苦功高,今當隐退享天倫之樂,可惜……”視線在廳裏的白幡上停了一下,她不禁顯露出絲絲哀色,“世事難料,死生無常,太傅是過來人,自不必哀家多言。哀家一介婦人,氣力綿薄,唯有憑吊禮佛以慰生靈,此行也算是替皇帝盡一份心吧。”

靜靜聽完了她的陳述,司馬懿不由自主地憶起了八年前曹叡駕崩時的場景。

當年嘉福殿中那麽多女眷,號泣抽噎者皆有之,唯獨她,壓抑着悲痛,不哭不鬧。直到曹叡咽氣,她眼裏深凝的悲傷才得以突破重重柔韌的僞裝,無聲落下,卻也依然是得體的。

那一刻,司馬懿思緒萬千。

她、曹叡、自己、曹丕、曹丕的郭皇後、甄皇後,由己及人,由人及己。于是,他妄自揣度她對曹叡大概是無情同時又極盡深情的。故而曹叡會在彌留之際下诏立她為後,以扶持幼弱新君也不是沒有道理。

類似的經歷與用心,賦予了他們相似的氣息。但這尚不足以促使司馬懿改變自己滴水不漏的做派,再開口,仍是與寒暄無異的疏離。

郭太後看着他,有點無奈,但并未表露分毫急躁。向後稍稍錯了一步,她輕聲娓娓道:“夫婦人與政,亂之本也。自今以後,群臣不得奏事太後。”擡眸對上司馬懿的眼睛,她繼續道:“文皇帝有诏在先,太傅時時不敢稍忘。若非時局所迫,哀家又何嘗願行有違祖制之事?今日來此,只想向太傅求證一事而已。”

垂手立在一旁,司馬懿淡淡道:“太後請問。”

醞釀了片刻,郭太後緩慢且清晰地發問道:“太傅當真要任由權臣妄為,棄置朝廷不顧,唯求全身而退,偏安一隅嗎?”

她的語氣算不上激烈,細聽來甚至是小心的,幾近畏葸的,可還是真實地刺痛了司馬懿的心。廳內的氣氛沉悶了許久,期間連空氣都仿佛凝滞起來。背過身極目遠空,收入眼底的是寂寥的蒼茫之色,司馬懿悠悠呼出口氣,喑啞苦澀地反問,“太後何言之如此?”頓了頓,又道:“臣為顧命,既承忍死之托,當許殉生之報。以退為進,伺機而動耳矣。”

“哀家……”面對他孤絕的背影,郭太後不禁語塞,像是在為自己的提問而懊惱,“太傅勿怪,但不忍見帝室衰微。”

“豈敢。”明白她的苦心,司馬懿回身重新與她相視,已是面色如常,“言至于此,臣亦有一事欲請教太後。”見郭太後點頭,他道出了久經深思的顧慮,“兵出無名,事不成,為之奈何?”

郭太後是個聰穎的女人,當即便悟出了他希冀的許諾,沒有多少猶豫,她鄭重道:“哀家之力,屆時可助太傅奮力一搏。”

回以沉毅的微笑,司馬懿不複言語。

送走了郭太後,他轉頭對上司馬師探尋的目光,并無要透露什麽的意思,只囑咐道:“你與子上在朝中暗自留心即可,切不可逞能出頭,引人注目。”

“諾。”一如既往的恭順,司馬師不甚清楚他父親為何示他以隐瞞保留的态度,但他相信他父親自有打算,他無需心急。

新春的細雪降下,落在檐上,薄薄的一層,風一吹便如細鹽般簌簌散下來,沾滿行人的肩頭。天上墜着青灰的雲,沉沉的,正是大雪前的态勢。即便是這般惡劣的天氣,也并不影響家家戶戶忙裏忙外地打掃布置,張燈結彩。沿街的小商販們搓手賣力吆喝着,想着在過年前再賺些家用。小孩子們則不約而同地穿上新衣湊在一起追逐嬉戲,一群人從街這邊瘋跑到另一頭,眨眼便不知竄到哪個巷子裏去了,再一眨眼又不知從哪裏鑽出了另一撮人。他們的笑聲尖叫聲溢滿整條長街,那麽無憂無慮、生機勃勃,令人聞之莞爾。

雙手攏在袖中,司馬昭眼看一群孩子相互推搡着從自己身邊跑過,絲毫沒有怕冷的意識,不由小聲嘀咕,“真是傻小子火力壯啊。”才說完,就被一陣冷風凍得鼻頭發癢,重重打了個噴嚏。

走在前面的司馬師聞聲回頭看了他一眼,又默默笑着轉過臉,到一邊的攤位上挑選起爆竹桃木之類的物事了。

注意到兄長調笑的表情,司馬昭一邊裹緊身上的毛皮厚襖,一邊跟上去不滿地發起了牢騷,“這些讓府上的下人置辦就好了,阿兄何必親自走一趟?”

眼睛在面前一字排開的桃木上游移,司馬師頭也不擡道:“過年總要有過年的樣子,哪能事事假以人手?”

從不認為他是個十分強調情趣的人,司馬昭搞不懂為何唯獨在這件事上,他兄長如此講究。表意不明地聳了聳肩,他沒有接話。

看了幾個來回終于選出了中意的那個,司馬師給了錢,拿過桃木在他腦袋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下,“今年挂桃木的活計還歸你,拿好。”

“啊?”一手捂住頭,一手接過桃木,司馬昭苦着臉道:“怎麽又是我的事?”

“你小時候不是挺喜歡挂桃木嗎?還跟子翼為這個打過一架。”見他面露窘态,司馬師揚眉笑得不懷好意。

“你們哥倆感情可真好啊。”

司馬昭聽到做買賣的老婦人這麽感嘆,耳根有些發燒,但見司馬師眉間得意,他也不知自己哪根筋錯了位,借着些微的身高優勢一把就攬過了他兄長的肩,“那當然。”順手拎過他手上的爆竹,再偷眼瞄一下他微妙的表情,司馬昭朗聲向老婦人作別,“走了。”

被他帶着沒走幾步,司馬師就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屈肘在他肋上一頂,甩開了肩上的手臂,“沒個體統。”

“嘶,疼啊。”倒抽一口涼氣,司馬昭弓下腰道:“還不是因為你先揭我小時候的短,明明都是老早之前的事了。”

居高臨下地望着他負起的模樣,司馬師倏地笑道:“都這麽多年的兄弟了,有什麽好怕丢人的?我又沒講瞎話。”說完,朝他伸出一只手停在了半空。

盯着他的手看了一會兒,司馬昭意外的沒有去握住,反而撐着自己的膝蓋直起腰來自顧自地往前走去,“不是怕丢人,是覺得幾十年前的陳年舊事說起來沒意思。”

他的神情是陌生的冷硬,錯身時司馬師看得真切,卻難以置信,“子上?”

對他帶有疑惑的呼聲置若罔聞,司馬昭垂眼看向腳底鋪滿積雪的路,面無表情。

怔在原地呆了好一陣,司馬師才擡腳追上去問道:“你怎麽了?”

“沒事。”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司馬昭擡頭沖他彎起眉眼,仿佛适才那樣蕭森的自己不過是他一時的錯覺。

蹙眉打量着明顯不坦誠的兄弟,司馬師緊抿着唇,眼裏滿是狐疑。

同他對視着,司馬昭滿以為自己可以裝作若無其事,可惜他兄長目光如炬,讓他産生了無處遁形的挫敗感,“好吧,我……”

“噓——”沖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司馬師的注意力被某處傳來的聲音吸引了過去。

“何、鄧、丁,亂京城。以官易婦鄧玄茂……”街對面,幾個孩子正聚在牆根下唱着不知何處學來的歌謠,“臺中有三狗,二狗崖柴不可當,一狗憑默作疽囊。”

抨擊意味十足的歌謠自天真無邪的孩童口中唱出令司馬師無端的愉悅,就像個發現了新鮮事物的孩子般,他下意識地前行數步,興致勃勃道:“你看,父親辭官後,曹爽他們日益胡作非為,如今稚子垂髫都以謠諷之,想來他們的氣數不會長久了吧。”

一句話因他的打斷哽在喉頭,司馬昭一步一步向後退,周遭的歡聲笑語、匆匆路人均與他無關。他不想聽,可整個耳畔都是他兄長低緩中壓抑着興奮的聲音;他不想看,可萬家燈火在他眼底劃過的流光始終只映照着一個背影,“我只是怕……”到底是衷情不得訴。

“衛司徒、徐司空、劉中書等一衆老臣紛紛效仿父親歸老離朝,不與曹爽往來,人心之向背已然明了,你說,是……子上?”一回頭發現身後空無一人,司馬師急忙舉目去尋,卻只依稀捉到一個遠行的身影。他朝前伸出手又頹然放下,似乎不知所措。他從未設想過這樣的畫面,不知何時起,司馬昭開始變得陌生,無論是那被上蒼賦予的成熟容顏抑或漸趨深沉的個性。他曾是世上最好的阿兄,可有太多事分走了他的精力與心力,他的愛停留在尚未出仕時的華年裏,連同那時的人一起被定格。司馬師猛然驚覺,腦海中每一個片段、每一個畫面都是陳舊的,即使清晰也無可避免地落滿塵灰,不複鮮活。錯失太多,忘卻太多,他不知有朝一日可會言悔,也不想知道。唯以沉默粉碎一生全部的熱烈,将帶有餘溫的灰燼埋入忽微,傾獻與他所無法企及的歲月,令其道出他曾有過的真情與至深的用心。

雪勢大起來,鵝毛般在空中飛舞旋落,無聲飄到地上,層層堆疊,為天地裹上銀裝。爆竹耀眼的閃光在瑩瑩雪地中跳動,炸起的團團雪沫和碎屑四處亂濺,剛好有幾個零星的爆竹殼打到司馬師身上喚回了他的神思。府門前院落裏,家中的小孩子們盡情地撒着歡兒,更加映襯出節日的氣氛,他靠在大門邊看着,唇角隐藏的笑意柔和了平素過分冷毅的輪廓。身邊突然罩下一片陰影引得司馬師側目,卻是司馬昭踏着腳凳往門首上懸挂早前買來的桃木。他神情專注,手上動作娴熟,幼時笨拙的憨态早已尋不到蹤影。走過去扶住他的腿,司馬師仰頭看上去,正迎上司馬昭低頭看下來,燈籠發出的暖光流淌在他們周身,隔絕喧鬧,如夢如畫。

平靜地望着他,司馬師出聲提醒道:“小心些。”

身上過于厚重的衣物讓司馬昭難以感受到他兄長掌心的溫度,但他卻清晰地記起了在他尚且年幼之時,司馬師卯足勁兒把他架上肩膀挂桃木的光景。那樣冷的除夕夜,他兄長的手卻是暖的;那樣高的門鼻子,他兄長卻托着他觸及。胸口漫開郁郁的情緒,司馬昭牽強地扯了扯嘴角,答了句“好”,便飛快地打好繩結,從腳凳上跳了下來。

他們并肩看向在半空蕩來蕩去的桃木,各自在心底祈福,誰都沒再說話,亦無從說起。

鋪天的大雪讓這個冬日顯得格外漫長,出了年,天氣仍無回暖的趨勢。但總有葭草可在雪裏吐芽,有寒梅在風中盛放,恰如司馬家那新添的小生命。

襁褓中的嬰孩被過繼到司馬師府中那日,天朗氣清,到處都洋溢着澄明的日光。司馬昭和王元姬看着小小的司馬攸被乳母抱走,心下雖有不舍卻并不牽挂,畢竟時時可以見到,而且娴淑慈柔如羊徽瑜,溫良嚴格若司馬師定會将司馬攸視如己出,悉心教養,他們着實無需擔憂。

視線從嬰孩臉上移向司馬昭,司馬師随口問道:“你可有替攸兒取字?”

“這麽小的孩子,離取字的日子還早着呢。”挑眉看他兄長,司馬昭反問,“難不成阿兄已經想好了?”

微微颔首,司馬師的目光落回嬰孩身上,垂眸間流露出寸寸溫柔,“大猷,待他及冠,便以‘大猷’為字。”

“秩秩大猷,聖人莫之。”沉吟着點頭笑了一笑,司馬昭贊道:“好字。”

又閑聊了幾句,司馬昭帶着王元姬起身辭行,走到門口,他擡頭去看門首下懸着的寫有“神荼郁壘”的桃木片,趁着車夫前去趕車的當口叫住了司馬師,略帶遲疑又狀似不經意地低聲道:“攸兒的小字叫桃符。”末了,又欲蓋彌彰的補了句,“沒別的意思,保平安罷了。”

眼底蘊着狡黠了然的況味,司馬師偏了下頭算是答應了。耳邊傳來馬車駛來的車軸轉動聲,他側生讓開路道:“路上小心。”

“長公子——”司馬昭尚不及回應,只聞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伴着高呼聲劈空而來,循聲望去,似是自己父親府上的人。轉眼奔至近前,來人滾鞍下馬草草對他兄弟二人行了個禮,繼而湊到司馬師跟前耳語幾句後方才恢複了正常的音量,“長公子,您看可是要随小人到太傅府上籌備一二?”

臉色變了變,但很快便恢複如常,司馬師答道:“自然。”扭頭交代了羊徽瑜幾句,他複又看向一臉疑惑的司馬昭,“父親對外稱病日久,曹爽恐有疑慮,正巧李勝今日赴任荊州刺史,現下已趕往父親府上辭行,只怕是意在言外,企圖借此一探父親虛實。我且前去應付周旋,你留在外面,以防不測。”

“放心,等你的消息。”應了聲,司馬昭見他上馬疾馳而去,也跟着和王元姬一起登車掉頭回府了。

這廂司馬師快馬加鞭,沒多久功夫就趕到了太傅府門口,一刻不停地翻身下馬,直入府中,他在卧房找到了仍舊優哉游哉躺在榻上的司馬懿,不禁愕然,“父親?”

話音方落,還沒等司馬懿作出解釋,門外已響起通報聲,“老爺,李刺史到了。”

在枕上歪過頭沖他展出一抹深意十足的笑,司馬懿胸有成竹道:“成事正在乎此人。去,但言老夫僵卧不能動,請他移步至此相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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