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賬務
白日無事時,我就把帥帳簡單整理一下。宇文傾的軍榻收拾得十分規整,軍背疊的方方正正,正是軍人那一絲不茍的風範。軍案上放着幾卷兵書和宜陽一帶的詳細地圖,還有幾本賬冊。我總覺得我來收拾倒像是給他添亂。
昨夜,他匆匆回來,又是檢視了一下賬冊,接着查點了大營的物資,然後就匆匆離去,甚至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
今早他仍未歸,我用過早飯,回到帳中,卻見那本賬冊仍放在案上。
反正他不在,我一時興起,索性拿來看看。
賬冊的紙張脆而薄,我小心翼翼地翻着,唯恐把它扯破。上面的字體是小楷,字跡有些潦草,但也能勉強認得出。還好不是鮮卑文,否則我一竅不通。
我細細地讀了幾頁,果然記賬方式是采用蘇綽那一套單式記賬法,即只有單向的“入”和“出”,而沒有物資的來源和去處。
由于先前研究過老爹蘇綽留下的賬簿,所以上手還不是太難,我一頁一頁翻過,細細琢磨它的記賬規律。
熊耳山大營是周軍大本營所在,也是最大的物資供應地,支援着建安城,崇德城和衛戍營等其他三地的用度。上面記載的物資,多是“粟”,“麥”,“稿”(作為燃料及簡易建築材料使用的禾杆一類的實物),“刍“(牲畜飼料),“石料”,“弩箭”等,每一筆記錄都有明确的時間和負責人,但卻沒有記載物資的流向地和具體用途,每日的賬目都有結餘數目。由于大營主要向外輸出物資,所以是“入”少“出”多,唯有物資節約下來,或是從當地覓到新材時,才會有流入一項。
我又找到宇文傾打開的那頁,上面明确記載着“出刍七石、稿十八石,天和四年六月九日,領料人武孟”。我盯了半天,也沒發現這裏有什麽古怪。翻了翻六月八日的賬目,兩天的餘額只差恰好與這條記錄相等。而且領料人是阿武,他雖是個大大咧咧的漢子,但粗中有細,而且他經辦糧草辎重多年,早已有了經驗。這也沒涉及複雜的算術問題,怎會出差錯?莫不是賬本和府庫的數目不符?眼下也只有這一種解釋了。
我以手支頤,幾乎要把那一頁瞪穿了,也沒發現問題所在。索性把賬本一扣,起身伸個懶腰,然而這一刻,忽見簾幕微動,卻是宇文傾揭簾而入。
他容色冷峻,似是有什麽急事,看我坐在他的軍案前,眸光不自然地閃了閃。
我知道他是忌憚我查視他的資料,但我此番想掩飾也來不及了,只得讪讪的讓開,容他坐在案前。
他匆匆落座,又翻開賬本。手托着下颌,凝神思慮着什麽。我看他無暇斥責我,忙悄悄溜開,又想他來去匆忙,定是渴了,便弄來一杯清水放在案上。
他眼睛又釘在賬本上,連頭都沒擡。我偷偷瞄了一眼,只見賬本又翻到六月九日那頁。
他凝神片刻,從衣甲中掏出一個皺皺巴巴的紙條,在賬冊上鋪平,兩相對照。
我有些好奇,不由把頭探過去。他的心思都在賬本上,根本沒察覺我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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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突然又擡起頭,拿過一張新紙,又取過毛筆,不經意一回頭,差點與我的頭撞上。
我倆都愣了一愣,宇文傾不知我在他身邊,更感意外,此時四目相對,兩張臉相距不過寸許,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
我在他的眼睛裏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過了一會兒,那雙眸子漸漸氤氲起來,似漫上了一層水霧,我的影子也不見了。
對視片刻,宇文傾不自然地咳了咳,然後慢慢轉過頭去,目光又落在賬本上,但他的側臉卻漫上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紅暈。
我的心“突”的一跳,腦子裏一片迷蒙。他又回過頭來,問我:“近日可有人來此翻閱賬冊?”
我垂頭想了一陣,搖搖頭:“記不清了。”
他聞言,目光一暗,眼眸裏閃過一絲失望的神色,又翻到那一頁,将那個小紙條緊緊攥起。
我實在不解,忍不住問道:“這賬簿記載的沒有問題。你為何老盯着它看?”
他背脊一僵,然後索性扣上賬簿,轉過身來看我。
“先喝口水。”我被他的目光盯得發慌,忙把案上的清水奉上。
他接過水,喝了一口,長舒一口氣,又看着我,手指敲着軍案,笑了笑,一直緊繃的情緒也緩和下來,面目看起來比剛才舒和許多。
“你會看賬本?”他的嘴角翹了翹,目光裏帶着質疑。
我對他的态度頗為不滿,撇了撇嘴:“你忘了我父親是幹什麽的?我對記賬雖沒有深入研究,但多少也了解一些。”
“哦。我倒忘了蘇尚書了。”他嘴唇一彎,笑意更深,這讓他整張臉都充滿神采,“那我想聽聽你對這賬目的看法。”
“我沒有仔細核對每天的賬目。但六月九日前後,‘刍’和‘稿’的流出量與兩日餘額之差相等。賬目上沒有任何問題。只是這種記賬方法并沒有交待物資的流向和具體用途,也沒有接洽人。只有單方面的記錄,很容易被人做手腳。現在從賬上看不出什麽,你應該查點一下府庫才是。”我攤攤手說道。我所知道的也就這些。
他靜靜聽着,微微颔首,我以為他是深以為然,然而他卻開口道:“賬本和府庫的數目是一致的。”
“……”我沒有想到是這種結果,一時啞口無言,早已醞釀好的會計理論全都噎在口中。
“那還能有什麽問題?”我讪讪道。
宇文傾又抿了一口水,臉上笑意漸漸斂起,目光也清冷起來:“賬實相符才恰恰是問題所在。”
我低低的驚呼了一聲,只覺他說的要颠覆我一直學習的理論知識,再也想不出其中有何機巧。
“六月九日那天,我叫武孟調取二十石‘稿’,送往崇德,但那一次調的數量過多,剩下了六石。崇德城沒有夠大的倉庫,我怕突然來雨,将這些禾杆弄濕,遂命什長錢英将多出的‘稿‘送回。但我并未讓他登記在賬上,只是拿一張紙條做臨時記錄……”
我凝神聽着,想起賬本上“十八石”,漸漸明白此中關節,應是有人在賬上做了手腳,而且還有四石‘稿’不翼而飛。
“你是說,賬上應該記載‘出稿二十石’才對吧?”我慢慢開口。
“沒錯,就算是有修改,也應該再添上‘入六石’。”宇文傾接道,“而且賬目上和府庫裏的糧草都驟減許多,按理說,我軍消耗糧食還沒到快到那個程度。”
我垂首想着,禾杆一般都是燒飯或築城用,那麽有機會接觸到府庫的只有楊素、宇文傾、老趙、阿武,還有那個臨時調送的什長錢英,那會是誰呢?
宇文傾不太可能,至于其他四人,我就不太清楚了。
沉思片刻,我開口道:“反正我現在也沒事可做。你若是信得過我,就讓我跟着調配人員一起押送物資,我會暗中記錄各種物資的流量和存量,以及具體去向和經管人。”
我主動請纓,此番終于找到一個能發揮我專業特長的活計了。若是将記賬人和領料人分開,再用複式記賬法來記錄,就不容易做手腳了。
宇文傾聞言沒說什麽,只是站起身,離開軍案,兀自立在帳中,頭微微昂起,不知在想些什麽。
呵,他若信不過,我還不願受累呢。我不再理他,準備出去透透風。
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突然喚住我,然後慢慢吐出一句話:“你這樣做,是想為我分憂?”
我回身看他,他正俯首看着我,面色迷蒙,看不出情緒。
我點點頭:“是啊。我可不想做個吃白飯的人。”
聞言,他嘴角翹了翹,然後走近我兩步,微微側頭,眼光裏微露歉意,靠近我耳邊,低聲道:“前番我那般待你,你不記恨?”
我從他身邊跳開,避開他的目光,撇撇嘴:“恨啊!怎能不恨?我恨的直咬牙啊。”
我一邊咬牙切齒地說着,一邊觀察他的表情,他彎了彎唇,臉上漸漸浮出笑意。
我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可是我又有什麽辦法?當初自己一心撲上賊船,現在後悔也無用了。咱倆現在的境況,說的好聽點是‘風雨同舟’,說的難聽了,就是在一條賊船上混事。你好過,我才能好過啊。”
我攤攤手,一臉悔不當初的表情。
他看着我,臉上笑意越來越深,而後我倆都不說話,他又靠近我,笑容也慢慢轉化為一種溫柔情致。
我覺察出一絲異樣,想要抽身離開,卻被他按住肩膀,他低下頭來,笑意漸漸斂去,目光裏是一種真摯的神色,我不由心中一動。
“前番對你那般我也是迫不得已。有些事現在不便說明。但你放心,我絕不會害你。”
我心裏悄悄裂開一隙,似乎有什麽透了進來。但随即定了定神,将那股異樣的情緒抹去。
“那你還要不要我幫忙?”我歪着頭,看他。
他笑了笑,似乎頗感無奈:“用。但你這樣做就行了。”而後,附到我耳邊,低語了幾句。
我心下了然,随即點點頭,同時向他伸出手掌。
他在我掌心輕輕擊了一下,我爽聲道:“願我們合作愉快!”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