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夜襲
建安城的引水系統基本完工,崇德城也進入了收尾階段,大營這邊也忙活起來,準備移往建安城駐紮。
宇文傾和楊素已派人給宇文憲遞信,示意他可以派大兵進駐了。
我依舊留在大營裏,做着宇文傾交待的任務,一天到晚還是很悠閑。
今晨,天氣不錯,我牽過自己常騎的小黃馬,繞着帥帳逛了幾圈。這一帶已被辟為校場,因此樹木稀疏,不多時陽光便熱辣辣地撒了滿地。
幾圈下來,汗水已濕透衣襟,我勒住馬,跳下來準備喘口氣。
剛一站定,肩膀就被人猛地一拍,我被唬了一跳,轉身去看那人。
他仍擺着那張臭臉,悠悠然遞給我一袋水,道:“渴了吧?喘口氣再喝。”
我看見他,又驚又喜:“六子,你怎麽來了?”同時也在他肩頭狠狠錘了一記。
他不滿意地皺皺眉,冷冷道:“我來給楊參軍彙報一點事情。”
他的臉色比以往更嚴肅,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拉着他,找一塊蔭涼地坐下,我問:“是不是齊軍有了動靜?”
他搖搖頭:“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衛戍營一天到晚,閑着沒事。但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阿武送過來的‘刍‘和’稿‘總是不夠數量,弄得我們用度吃緊。崇德城也因禾杆和石料供應不足,被迫暫時停工。我問你,府庫這裏是不是出現了虧空?”
我搖搖頭,表示自己并不知情,宇文傾曾囑咐我不要将物資缺短一事告訴給別人。
六子見我一臉不知情的樣子,眉毛都蹙起個小峰,嘆聲道:“你啊你,一天到晚這麽糊塗,等上了戰場,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你還是小心着點,大營是物資重地,目前我軍主力開始向建安城轉移。這裏并不安全。”
我揚揚眉毛,笑道:“前方有你們衛戍營和兩座城池抵擋,這裏又背靠熊耳山,我們還怕什麽?”
“你倒是信得過我,”六子難得一笑,轉而又皺起他的小眉毛,“只是齊軍畢竟比我們更熟悉宜陽周邊的環境。再說,明處的敵人我并不畏懼,只怕有人從暗處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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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被狠狠地扯了一下,他所說的确實也是宇文傾的心結。
心情突然煩亂起來,我決定不再想這些,拉着六子走到一處小空地:“淨顧着說那些了。趁你有空,趕緊看看我的射術有沒有進步,你再給我指點指點。”
六子背着手站在我身側,冷眼觑着我,不置一詞。
我摘下腰間那副弩箭,對準對面樹上的圓靶,一射!
聽到一聲悶悶的中靶聲,我眯眼一瞧,心裏大為歡喜。
“你看,原先我連靶子邊都沾不到,現在能射到第二個外圈了。”
六子瞄了一眼,嘴角抽搐一下:“這裏距圓靶不過五十步,你就有這麽大偏差。若是上戰場,兩軍遙隔百裏,你怕是一個活人都射不中……”
“射箭不是光瞄準目标就行,還要考慮距離的長短,箭镞下墜的速度,風速風向等諸多問題;出箭角度,瞄準位置,箭镞運行的軌跡等等,都是要用腦子估算的,而不是憑意念就能一舉中的……”
談到自己專長,他竟毫無保留地說個沒完。
我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下來,我這只菜鳥才剛上手不久,怎能那麽快就練成百步穿楊的神技?
“要是移動靶呢?在戰場上,你騎着馬在動,你的目标也在動,以你目前的水平,還能射準?”六子冷冷說着,突然奪過我手中弩箭,翻上我那匹小黃馬,繞着空地馳奔起來。
他搭上箭镞,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像鷹隼一般銳利逼人,瞄準的過程中j□j的馬一步不停,自身位置在不斷變化着。
驅着馬跑到離靶子最遠的距離,然後上身向後一仰,目光驟然一冷,那箭镞從他面上飛射出,直直釘入紅心!
我也沒什麽好驚訝的,他的神技我早已見識過,這對他來說還算低端的。
他趕着馬又來到我身邊,居高臨下的俯視着我:“你再牽一匹馬過來,把那圓靶舉在頭頂,為我做個移動靶,怎樣?今天我興致不錯。”
“大哥,咱們有技術用到戰場上,行不?”我抹了抹頭上冷汗,一把掣住他的馬缰,死活不肯去。
他看着我,冷冷嘆着:“不成器!宇文将軍怎麽選了你這個護軍?這點膽識都沒有?”
我幹笑了兩聲:呵,随你怎麽說,我可不是要膽不要命的主。
“六子,我帳中已備下好酒好肉,你要不要去嘗嘗?”我牽住馬缰,轉移話題。
聞言,他微微側過頭,不自然地咳了咳,然後淡淡道:“如此,讓你破費了。”
我拴好馬,引着他向大帳一邊走去。
有個人影撩簾而出,匆匆而去,我的心驟然一提,眼睛死死盯住他。
“走啊!”六子捶了我一把,催道。不知他是沒注意到剛才那點異樣,還是刻意忽略。
我應了一聲,又恢複如常。
六子把我僅存的酒肉掃蕩一空,心滿意足地走了。
我查視了四周情況,無人在側,趕緊來到宇文傾的軍案前。
賬本好像沒有被動過的痕跡。但我翻出自己剛剛謄好的副本,兩相比較,一看:
原賬冊上六月十三日流出的谷粟已從“八石”變成了“十二石”。
回想着剛才腦海裏的那個身影,我心裏漸漸明朗起來。
我只是不明白,既然有人暗中做手腳,為何他做的如此拘謹?一下子毀了府庫豈不更徹底?我感覺,他似乎并不想打斷周軍的築城計劃。
想了半天,還不能窺見那人的全部動機。
目前還不能将這事透露出去,免得打草驚蛇。待宇文傾回來時,叫他查檢一下府庫,就更能說明問題。
我和六子的顧慮一樣。眼下形勢已經在悄然改變,原有的平和也開始慢慢打破。我隐約感覺,要有一場突變。
我眼神凝起,微微攥緊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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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下旬,天氣一天比一天燥熱起來。白天太陽毒辣不說,入夜後仍是異常悶熱,山谷中氣流不暢,連刮出的風都是熱滾滾的。
守營的士兵都怏怏欲睡,不時打一個哈欠,提不起精神來。被束住的駿馬也是搓着蹄子,百無聊賴的打着響鼻。營口的大旗被夜風卷起一角,旋即落下,像是女人柔軟的手臂,在撩撥着什麽。在沉悶壓抑的黑暗裏,湧動着一絲不安的氣息。我在帳外吹了半晌夜風,也未感覺涼快多少,擡頭一看,明月已上中天,應是接近二更了。
縱使沒穿甲胄,這不透風的袍子箍在身上,也悶得我渾身出汗。我步入內帳,微微解開領口,露出雙臂散散熱。
案上的軍燈仍無精打采的飄轉着,模糊不清的光暈似乎隐藏着什麽秘密。我習慣性地對了一下兩本賬簿,果然,今天‘谷粟’的數據又是被改動過的。
三次被篡改的數據足以說明問題。只等宇文傾回來,就可以把那個做手腳的人悄悄揪出來,而不會引起全軍騷動,免得人心不穩。
看了一會那密密麻麻的賬簿,困意就慢慢襲來,我脫了外袍,爬上軍榻。
然而不知是因為悶熱還是其他原因,我輾轉半晌,也睡不着覺,總是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平時夜裏總多少有點躁動聲,今夜卻靜的可怕,仿佛是刻意僞飾出的平靜。
迷迷糊糊中,仿佛聽見外面有人馬雜沓的騷|亂聲音,還有一股異味傳入鼻端,我被這一嗆,一陣咳嗽,睡意也散去不少。
我一頭坐起,渾身冰冷,那股喧鬧聲正往帥帳這邊襲來,越來越響。心被猛地揪了一下:外面定是出了亂子!
此時出去十分危險,但呆在帳子裏也不安全。我滾下床,迅速套好外袍,拿好碎流劍和那副弓弩,并插好幾支弩箭。正猶豫着要不要出去,卻見簾子被吹開一角,外面洶湧的火蛇瞬時竄了進來,大帳被瞬間舔着!濃煙也随即湧入,在帳子撩起一陣熱浪。
莫不是齊軍縱火夜襲?我來不及思索,拿起案上的水囊,盡數倒在自己的袖口,同時跳到軍案邊,将那兩本賬冊迅速塞進懷中。
就在這短短的功夫裏,半扇營帳都沒入火海之中,我心下一驚,眼看那火浪就要将我吞沒。
勉力壓住心中的恐慌,用浸濕的袖口掩住口鼻,我在地上順勢一滾,躲到還未燃着的一面,抽出碎流劍,猛地劈開一個口子,便鑽了出去。
就這麽一眨眼的功夫,外面早已亂成一團。喧喊聲,馬嘶聲,兵戈相擊聲,示警的軍鑼聲同時襲來,幾乎要震裂我的腦袋,四處早已燒成一片火海,幾處大帳同時起火。我心下一寒,拿眼去看儲存糧草的府庫,但它早已被湮沒在火海汪洋中,哪裏還見得半點蹤影。
駐地的士兵顧不得救火,都紛紛湧出帳子,亡命奔逃,馬廄也被大火吞沒,軍馬四散而逃,很多人跑得慢,竟被亂馬踩踏而死,傳出一陣陣慘嚎。火光中,卻見有騎兵縱橫馳略,手起刀落,飛出一個個頭顱,挑起一具具屍體,揚出一串串血注。嘶喊聲,沖殺聲幾乎要震破的夜幕。
我只感覺整個天都塌了下來。
沖天的血腥味和焦糊的濃煙味灌滿口鼻,我的身子驟然癱軟在地,渾身血液仿佛都凍凝起來,突逢j□j,大腦早已一片空白,幾乎忘記了逃跑。
衛戍營和建安崇德二城竟未擋住敵兵?我難以置信。此刻宇文傾不在大營,但楊素又哪去了?周軍四處逃竄,群龍無首,他不會已經……
我不敢多想,眼下還是盡快逃出去為妙。
還好敵兵還未圍聚過來,我躲入暗處,一路摸索着,去尋那匹小黃馬。
套馬的繩索早已斷掉,我手一顫,心沉沉墜入深谷。
正失神間,這僅有的暗角瞬間被火光吞沒,只聞幾聲長嘶和厲喝,就見幾個騎兵沖過大帳,躍馬而來,他們圍成一圈,長矛直直往地上兩個火球刺去。
我探眼一看,才看出那是兩個渾身起火的士兵!四五杆長矛徑自刺入他們的血肉,發出殺豬般的刺耳慘嚎。轉瞬間,一個火人就被一竿長矛挑起,順勢一甩,竟砰的一聲,落到我的身前。
我怔怔地望着腳下血肉模糊的屍體,他臉上還保持着臨死前掙紮的驚恐表情,面目已經扭曲。他身上的火還剌剌燃燒着,血和屍油汩汩流出,引出一股令人戰栗的惡心感。
我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轉身想逃,然而自己全身都已暴露在火光中,再無退路。
那幾個敵兵已經發現我了!
甚至來不及恐慌,他們就已提着長矛縱馬襲來。
我拔出碎流劍,身子一彎,堪堪躲過了兩杆直襲胸口的長矛,順勢一滾,已躲到馬腹下面。同時長劍向着另一匹馬奮力一砍,一股血柱就打在我臉上。
我也不知哪來的蠻力,那個馬腿竟被我生生砍斷!馬兒發出一聲長嘶,身子一歪,就将背上的士兵甩了下來。
然而護住了身前,後面卻露出了空門,腿上一痛,小腿竟已被刺個窟窿,全身都顫栗起來。
我咬着牙猛地一抽腿,同時摸出腰上弩箭,來不及瞄準,照着那人影射出,只聽的一聲慘呼。我不知那人是否中箭,但奪命的長矛卻僵在半空。
四人圍城的銅牆鐵壁塌了一半,我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只覺背部一痛,立刻矮身躲過,但肩頭還是被削開一個口子,我踉跄着跪倒在地。未及躲閃,那邊長矛又奪命而至,我用碎流劍堪堪一擋,雖避開一擊,但那股大力震得胳膊一陣酥麻,體內的氣息瞬間紊亂起來。
借着那杆長矛的沖擊力,我身子往後一彈,在撤回馬腹下面的同時,又向對面騎兵射了一箭。
那箭偏了偏,卻紮在馬臀上,他的長矛還沒追到,那馬就奮蹄一嘶,尥蹶子竄出去了。
還剩一騎,但連弩上的箭穴已經空了。我未回過神來,那尖利的戈尖就迎面刺來,我小腿本就受傷不靈便,向後一閃,身子竟栽倒在地。
我連忙用力一滾,那騎兵不依不饒,長矛朝着地上連番刺來,來不及隔擋,只能滾着躲開,那長矛刺得密如雨點,不依不饒,我躲閃不及,被他刺過衣袍釘在地上。
還好沒刺到身上,他長矛一時拔不出,索性棄了,去腰間拔刀,我得到空當,将手中的空弩全力一擲,正中他面門!
他身子歪了歪,即從馬上栽下來。我喘口氣,猛地一掙,領口衣襟被扯下一大塊布片,肩膀上露出一片,我顧不得拉緊衣衫,用劍在地上用力一撐,翻身躍上他的馬,奪路而去!
不遠處的厮殺還在繼續,我劫後餘生,伏在馬背上劇烈地喘息着,馬兒也慌不擇路地沖入另一片火光裏。我忙勒住馬,調轉馬頭,然而卻見不遠處一個漢子被砍落下馬,正被長矛追得連番滾動。
我想掉頭就走,但不經意間瞥見那人的臉,心口猛地一震。
是楊素!
他此刻手無寸兵,又被長刀砍傷,在地上連連滾動,躲着奪命的長矛,眼看體力不支。
那幾騎兵還離我很遠,而且并未發現我,我此刻脫身還來得及。
電光火石間,一絲惡念閃過心頭:楊素死了才好。
想起他對我哥哥的陷害,想起他給我的責罰,這股念頭愈發強烈。
我再也不回頭,用劍在馬臀上一抽,馬就騰躍出去。
然而,前方又是幾騎兵馬直奔過來,而且比圍着楊素的人還多。前後都被堵死。
我肩上和腿上還流着血,再跟他們硬戰,定是不成。
心裏躊躇無計時,卻瞥見楊素的身體已被團團圍住,有一杆長矛直奔他胸口而去。
看着那奪命的矛尖,我的心猛地一縮,腦子瞬間閃過剛才自己亡命掙紮的情景。
念及此,我想也不想,咬住牙,策馬奔了上去,将手中碎流劍,向那人全力一擲!
長矛僵在空中,楊素得以喘息,他順勢抓住矛尖,用力在地上一撐,就翻身上馬,拔出碎流劍,将那人掀下馬去。
“接着!”他把長劍丢給我,我驅馬上前兩步,接在手中。
“往大營東北方向走,校場那邊!“他厲聲嘶喊,同時長戈一橫,将那幾騎紛紛挑落下馬。
我也不回顧,丢下他,提着長劍向着校場的方向奔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