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兄弟

“蘇夫人,讓水兒服侍您穿戴梳洗吧,一會兒陛下和雲娘娘還要召見你。”

今晨一早,剛睜開眼睛,就見雲絮的貼身侍女立在我身旁。

這個小鼻子小眼的靈巧女孩也是南人的溫婉模樣,脾氣和雲絮也有些相似,說話糯糥的,聽着很順耳。

我迅速梳洗打扮一番,就由水兒引着去皇帝所在的一所偏殿。

不知怎的,這一路上總有些忐忑。我能隐約猜得宇文邕召我為何。但如今的皇帝早已不是昔日那個溫順無争的傀儡天子,而将是雄震國威,一統中原的雄主。念及此,我心裏不免有些忐忑。

跨入殿中,早見皇帝坐在上首,雲絮侍立一邊,正笑望着我,我連忙跪下行禮。

“蘇夫人膽氣不輸男兒。前日生死一線,全賴你舍命相護,朕才得以誅剿權佞。宇文将軍更是幫朕在宇文護手下辛苦經營多年,才能調度禁衛,配合朕的計劃,一舉剿滅餘黨。待到論功之日,朕會對你夫婦大加封賞。”

宇文邕面含笑意,但目光沉肅威嚴,話語深實有力,透出不可抗拒的威嚴。他這一番話,仿佛也在暗示:即使受賞,也要仰望天威,感謝皇恩才是。

“保護天子是臣民的本分,豈敢居功?只是臣婦有一事,鬥膽請求陛下成全。”

“說吧。”宇文邕一拂長袖,美髯也翩翩飄動。

“我夫君在朝為官,對陛下忠貞不二,只是他為人耿直,難免會得罪權貴。今番朝局劇變,我怕有人對他不利,還望陛下能保他一命。”

我不敢直接提宇文直,雲絮可能已提前幫我向皇帝說情,他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蘇夫人放心,宇文将軍有功之人,豈能遭到戕害?我定保他無虞。”宇文邕會意一笑,允諾道。

聞言,我釋然一笑,心中的重石終于落地,又向皇帝拜謝,旋即退居一旁。

“陛下,右侍上士、小宗伯宇文孝伯求見。”殿外一個宦官高聲道。

“傳。”

宇文邕話語剛落,就見一個绛袍文官步入殿內。他正是皇子宇文赟的老師,皇帝的親随——宇文孝伯。當初也是他,負責為皇帝和宇文傾之間溝通聯絡。

宇文孝伯還是一副溫潤儒雅的形象,他恭聲開口,話音溫淳:“陛下,您要的東西,臣已收繳整理完畢。”說完,他給皇帝遞上一沓函件。

宇文邕大致掃了兩眼,目光一沉,冷聲問道:“這些函件涉及的官員都已抓捕歸案了麽?”

“回陛下,長孫大人和宇文将軍已動手緝拿相關人員。”

“好。他們二人辦事,朕放心,宇文護一案要盡快了結,涉案人員一個不準放過!“宇文邕目光一凜,平添了幾分肅殺之意。

“臣明白。”

“對了,孝伯。聽聞齊國最近局勢動蕩不安,斛律光為奸臣祖珽所構陷。齊國在汾州一帶已收住兵鋒,與我國和解。這樣,齊公也該回來了吧?”宇文邕把那些函件撩在一邊,揚眉淡淡問道。

宇文邕并沒讓我退下,顯然是并不避諱,我在一旁聽了半天,待他說出斛律光這個名字時,心頭不由一凜:“這個正是讓我深陷齊國之人啊。他雖與周國為敵,但那也是為了效忠國家,也無可厚非。況且他為人忠直,智勇無雙,着實令人感佩。如今竟也為奸臣構陷,可見齊國已走上末路了。

這也是出于元朔的手筆麽?我只隐隐感覺此事與他有關。他為了向高氏報仇,應該會不遺餘力。

說實在的,我穿越到此已有四五年了,但對于周國,卻還是沒有深厚的故國之情。仍把自己當做超脫歷史的現代人,冷眼觀戰。但這種想法是要不得的。如今,我多多少少已經卷入政局,在關鍵時刻,是非恩怨,個人立場必須鮮明。

想到這裏,一時有些惘然。這樣的生活并不是我想要的,當初我為了避免卷入政治漩渦,才選擇嫁給無權無勢的宇文傾,哪知自己一開始就跌入上位者布好的局,再無退路。而如今,也只有一條路走下去。

宇文孝伯不知何時已經退去,待我再回過神來,卻見宇文憲已經步入殿中。

這位深孚衆望的王公已離朝一年多了。一年多的戎馬生涯使他臉上又見風霜,雖依舊神容瑰偉,但眉間那股憂懼卻是揮之不去。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只晚回來幾天,周國政局就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他身後,宇文直也随之進來。與神情冷峻的宇文憲相比,這位皇弟看上去面色悠然,隐隐有倨傲之意,想必正為自己鋤奸的義舉自得吧。他冷眼看着宇文憲,目光裏帶着幾分幸災樂禍。

雲絮曾經提過,宇文直與宇文憲雖為兄弟,但感情疏遠。宇文直一直忌恨他,前番就屢屢誣陷,而宇文憲則退讓容忍,加之他為人端正忠直,宇文直也沒抓到确鑿的把柄。今番,宇文護已經倒臺,宇文憲失去庇佑,确是宇文直對他發難的不二時機。

在權力之争面前,皇家子弟的親情顯得多麽微不足道。唯有權與利,才能把人牢牢束在一起。為了得到這兩樣東西,親人能反目成仇,宿敵也可以把酒言歡。

其實,我也好奇,皇帝會如何對待宇文憲——他的五弟?

“五弟,戰場寒苦,你為國棄家,征戰一年有餘。去年又在宜陽一戰大敗斛律光,揚我大周國威,舉國振奮!皇兄甚感歡慰!”宇文邕看着自己的弟弟,面色柔和,但又不失威嚴氣度。

但聽了此言,我和宇文直都是一驚。宇文直困惑地望着皇帝,面色微微露出不滿。我則是意外宇文邕對汾州失利一事只字不提,只是一個勁兒的褒獎宇文憲的功勞。這難道是為了安撫他麽?

我又看向雲絮,她只是靜靜地看着二人,笑而不語,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只是她的目光更多的落在宇文憲身上。

他們曾經相識,我驀然想起此事。當初宇文直要強奪雲絮回府時,宇文憲還曾出言勸阻。他對她也是有恩的。

但雲絮看他的目光似乎有些複雜,那裏面不是感激,而是一些說不清的情愫。我也不甚明白,莫非他們之間還有更多的故事?

我搖搖頭,不再胡想,目光又收了回來,不料這時,宇文憲已脫掉發冠,叩伏在地,沉痛開口:“罪臣豈敢邀功,但憑陛下發落!”

說罷,一聲、兩聲、三聲,他重重三叩首,伏地不起。

宇文直看到這一幕,嘴角微微翹起,很是滿意。

我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宇文憲,心裏五味雜陳。他發冠已除,頭發散落下來,不免有些狼狽。平日高高在上的王公,在大權在握的皇帝面前,仍舊只是惟命是從的臣子。

他主動請罪,定是為之前依附宇文護的行徑深感不安。不過說到頭,他并未作出什麽為禍朝廷之事,反而一直是對齊作戰的主将,雖沒有站上風,但他擅長逆風仗,通過有條不紊的調度指揮,最大程度上減少了周軍的損失,是周國不可多得的将才。

宇文邕漸漸斂起笑意,走到堂下,按住宇文憲的肩膀,聲音微冷:“五弟,朕想問你,你何罪之有?”

宇文憲身軀一震,僵硬地擡起頭,臉色急遽變化幾番,才澀聲開口:“罪臣宇文憲,前番供職于宇文護麾下,不能助陛下總攬大權,致使您孤懸于朝外,兢兢度日。此乃罪臣之過,如今不敢為己開脫,聽由陛下處罰。”

“哦。”宇文邕淡淡的笑了笑,轉而回身拿過那一沓函件,遞與宇文憲。

宇文憲不明所以,只是接過函件,一份份地打開,只見他的臉色逐漸由蒼白變成慘白,嘴角也僵硬起來。

宇文邕俯首看着他,臉上帶着洞穿一切的微妙笑容:“毗賀突,這函件上涉及的官員,都是曾經鼓動宇文護篡奪帝位的亂臣賊子,朕想知道,你是否與他們一樣?”

他慢慢俯下身,一手壓住宇文憲的肩膀,眼睛冷冷逼視着,不容他有退縮的餘地。

我心下一寒,這種慫恿權臣廢主自立的罪名是最不可饒恕的,無論誰犯下,哪怕是王公呢,也只有一個結局——死亡。

宇文憲已面無血色,嘴唇動了動,旋即又向着皇帝重重叩首:“陛下明鑒,臣弟豈敢有此大逆不道的妄論?前番為宇文護驅遣,也是身不由己。縱然為權臣所用,臣弟心裏也只有一個陛下,臣弟所效忠的從來也只是陛下。”

他語氣沉痛,神情冷肅悲涼,雖是為自己辯白,但話語铿锵,神色凜凜,從容不迫,未見絲毫心虛的表情。

宇文邕在他肩上沉沉一拍,眉頭擰起,像是在極力思考着什麽,沒有回答,宇文憲見狀,又是一拜,深深伏在地上。

大殿一時沉寂得有些可怕,我屏住呼吸,只待宇文邕開口。

然而他卻半晌未言,目光一直凝滞着,面色有些陰沉。

我望望雲絮,她的笑意早已斂起,面上布滿憂慮,眼睛鎖在宇文憲身上,嘴唇動了幾下,卻還是沒有出聲。看那樣子,是想為宇文憲求情,但又不敢妄自插言。

大殿頂頭仿佛積着重重陰雲,壓在每個人的心頭,氣氛沉悶的可怕。我幾乎有種奪門而逃的沖動。

“皇兄,臣弟有一言。”厚重的陰雲被人撥開一線,卻是宇文直打破了沉寂。

“講。”

“斬草要除根,鋤奸須徹底。齊公先前甚為宇文護器重,被委以要職。在他麾下,定集結着一大批朋黨,這将是威脅朝廷的最大隐患。縱使齊公對陛下忠貞無二,難保他不會被手下慫恿,滋生非分之想。所以陛下不可有婦人之仁。”他頓了頓,狠狠盯了宇文憲一眼,目光惡毒而狠厲,又沉沉開口,“況且,前番大批亂臣唆使宇文護篡位,既然齊公深得宇文護信任,對此定會有所查知。但他卻匿而不報,若非陛下今番查出證據,恐怕要被蒙蔽一輩子。不知齊公對此又作何解釋?”

對他這番言論,我未感吃驚。宇文直刻薄寡恩,貪狠無賴,唯利是圖,今番皇帝若赦免宇文憲,那将是他掌握大權的一個巨大阻礙。而且論才能、論品行,宇文憲都遠在他之上。他應該早就看宇文憲不爽了。

我只是吃驚,對待自己的親哥哥,他竟能用如此誅心之論加以構陷,而且面不改色、神情自若,甚至有些正義凜然的味道。他骨子裏竟沒有半分兄弟之情?對權力的追逐已讓他變得如此麻木不仁?

我心上翻湧出陣陣惡寒,只覺宇文直日後必将是個禍患,就算當上大冢宰,恐怕也不能滿足他的胃口。

宇文邕聞言,只是冷冷一笑,好像未受到多大觸動,轉而望向宇文憲,沉沉開口:“五弟,豆羅突問你對此作何解釋,你可有想要說的?”

宇文憲挺直身軀,神色凜然,面色已恢複正常,不像剛才那般憂懼:“臣弟也不敢妄求陛下恩赦。陛下若是想處置臣弟以正公論、安民心、除隐患,臣弟毫無怨言。只是臣弟還想提醒陛下一句——”他突然停住,清了清嗓子。

“說吧。”宇文邕淡淡道,看上去有些疲憊。

“宇文護獨掌大權十六年,在朝中勢力早已根深蒂固,他的親信遍布朝廷每個角落,除少數人外,大小官員無不與他有着微妙關系。若陛下想徹徹底底地鏟除他的勢力,勢必觸動我大周立國的根基,必會政局動蕩,人心不安,若處置不善,甚至威脅到政權的存亡。如今天下未定,突厥、北齊、南陳都虎視眈眈,若我們自亂陣腳,豈不給敵人可乘之機?那麽太祖的基業将毀于一旦!”

宇文憲聲量不高,但字字見血,句句直指要害,宇文邕的眉頭越來越緊,他的目光急遽閃爍着,隐隐有痛苦無奈之意。他似乎也明白該如何處理,但又有力不從心、無力顧全之處。

身為皇帝就要掌握全局,居中調和,從大局着眼,而不能單純盯準一件事情。只有協調好各方的矛盾,才能使朝廷不出亂子。

他微微仰起頭,慢慢閉上眼睛,長嘆了一口氣:“五弟,依你之見,該如何處置此事?”

“臣弟不才。但我看來,陛下應緝捕禍害朝綱的首要賊臣,必須嚴懲,以警衆人,安定民心。至于涉罪不重,無關大局的,應用恩德加以撫慰,既往不咎,以此安撫朝臣之心,政局才不會出現大的動蕩。這樣賞罰有據,恩威并重,既能顯示陛下的權威和魄力,又能收服人心,彰顯您的美德。至于朝廷中樞機構,我認為陛下應慎重考慮,重新安排一下人事,讓諸臣互相牽制,不敢再生妄想,一心只忠于陛下。”

宇文邕一時沉默,沒有表達看法,但基本上應是默認宇文憲的建言。

“陛下,成大事者必得行事果決狠辣,對于餘孽不能有絲毫姑息,否則必受其害!”宇文直也跪在地上,嘶聲大喊,雙目赤紅,顯得有些狠厲可怖。

“閉嘴!”宇文邕陡然睜眼,爆喝了一聲,“豆羅突你莫要忘了,早年你不是也與宇文護相近相親,私交甚篤麽?你要朕斬草除根,是不是也應包括你!?”

宇文直為龍威所懾,立時噤聲,叩伏于地,不敢再言。

宇文邕冷冷瞥了他一眼,目光微露厭惡之意,而後又對着宇文憲開口:“五弟,如今我只想知道,當初你甘願被宇文護驅遣,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我只要聽實話!”

宇文憲把手按在胸口,神情一肅,眼眸裏有種威不可侵的莊嚴:“我是太祖親子,陛下之弟,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繼承父志,保我大周皇統。早期宇文護專權,是為了将六柱國的權力收于我宇文一家,已确保皇帝權威,我們不能幹涉,只有全力支持。而後,他勢力做大,尾大不掉,架空皇帝,以我一人之力,想要鏟除他,實屬妄想。臣弟不才,但也不能眼見宇文護濫用奸臣親佞。我若占中樞要臣一席,宇文護的心腹就少了一個席位,奸臣亂政就少了一個機會。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臣弟雖德薄才寡,不能為大周建立勳業,但至少能守住這顆忠心,鞠躬盡瘁罷了。臣弟心意,盡陳于此,望陛下明鑒!”

言罷,他雙目一凜,眼裏已一片清明,神色坦然,毫無懼意,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陛下——”宇文直剛剛開口,卻被宇文邕打斷:

“夠了!”

他拉起宇文憲,緊緊地抱住他,用力拍了拍他的背,良久,才慢慢松開,而後正色道:“毗賀突,你的心意,朕已知曉。你也不用憂懼不安。你是朕的親弟,是肱骨之臣,朕還要仰仗你輔佐朕打下萬裏江山。”

“陛下,臣弟……”宇文憲沒想到皇帝話鋒急轉,一時有些意外,臉上頗為動容。

宇文邕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完全把一旁的宇文直當作局外人,片刻,他斂起笑意,鄭重開口:“朕思慮良久,今番聽你吐露心志,便更堅定了我的心意。毗賀突,朕已決定,任命你為我大周新一任大冢宰,總領政事!”

那一瞬仿佛有閃電照徹黑暗無邊的荒野,撕裂黑夜,緊接着有驚雷憑空炸響!

“陛下!”良久,只聞宇文憲和宇文直同時驚聲開口。

作者有話要說: 好久不見齊公大人了,甚至想念。

歷史上宇文直多次構陷宇文憲。比如,他向皇帝打小報告說宇文憲在太後喪期喝酒吃肉如何如何,還勸皇帝除掉宇文憲,但皇帝一概不理,還斥責了宇文直。

所以,這也不算黑宇文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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