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離開

紀燃好不容易從家裏逃出來,離開公寓之後還是不想回家,随手叫了個車,一溜煙去了以前常去的酒吧,大搖大擺走到地下桌球廳找朋友。

幾個熟悉的纨绔子弟玩的正嗨,見他來了,紛紛吹起口哨打招呼:“喲,紀少爺,好久不見啊,這幾天去哪野了?”

“野你個頭,我追我家惜遇呢。”紀燃哼笑了一聲。

“還在追,這麽執着?”邊上的人訝然道,“不過話說回來,那個任惜遇也太難追了吧?”

“窯子裏撈回來的私生子,越賤越要立牌坊呗。”坐在小沙發上的一人冷笑出聲,“也就紀燃瞎了眼把他當塊寶。”

紀燃一下把球杆丢在桌上,撂下臉說:“想打架是吧侯越?”

邊上的人趕緊攔着紀燃,虛張聲勢地呵斥一下侯越:“又不給你當老婆,你在那兒點評個什麽勁。”

侯越和紀燃向來不對付,衆人攢局一般也會分開兩人,但今天是紀燃不請自來,誰也不肯退,場面一時就僵住了。

紀燃難得逃出來一天,不想在侯越身上浪費時間,正要招呼人去別的桌玩,侯越忽然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不過也是,紀家現在這個樣子,估計你沒幾天也能跟任惜遇門當戶對了。”

紀燃皺眉看着他:“你什麽意思?”

侯越一挑眉:“你不知道你家快破産了嗎?”

“侯越你少說兩句!”旁人使勁拽侯越袖子,“紀燃好不容易出來玩一回,你提那些幹什麽……”

“別,讓他把屁放幹淨!”紀燃怒上心頭,不顧阻攔沖到侯越面前,“什麽破産?你說清楚!”

“敢情紀少爺還不知道啊,”侯越頓時得意起來,張口就道,“你爸造的房子砸死人了,公司底下現在還堵着鬧事的業主和農民工呢,等你爸賠完錢坐完牢,你不就跟任惜遇門當戶對了麽。”

“你他媽胡說八道!”紀燃砰的一拳打到侯越鼻梁骨上,一下揍出了鼻血。侯越也怒了,撲過去和他打成一團。

侯越擦着臉上的血恨聲笑:“我是不是胡說,你去你家公司門口看一眼啊!還有經理,快破産的人還能放進來,你們俱樂部是不是不想開了?”

Advertisement

經理帶着保镖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勸架,不敢得罪氣焰正旺的侯越,轉頭對紀燃賠笑臉:“紀少爺,您家裏事兒也忙,要不先回去消消氣?改天過來玩,我請你喝酒賠罪。”

連經理都站了隊,紀燃再沒理智的氣焰也消下去了。他愣了好一會兒,推開給他遞毛巾創可貼的服務生,徑直跑出了酒吧,叫車去了公司。

此時已是淩晨四點,街道上空無一人,可靠近紀家公司樓下,卻看到許多打地鋪蹲守的人,一見到車經過就追上去拍車窗,拿着橫幅和大字報喊叫。

出租車司機不敢過去了,遠遠停在路邊就叫紀燃下車。

紀燃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景,怔愣地下車走過去。他為了逃出家門,穿了一件很普通的深色羽絨服,臉上又帶着打完架留下的傷。坐在路邊的大姐把他當業主的孩子,拿張紙巾塞到他手裏,心疼地說:“臉怎麽弄的啊?快擦擦,大晚上的不要亂跑,呆在你爸媽身邊呀。”

邊上的人撐着精神,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真遭罪,叫小孩子跟我們一起在馬路上耗着。”

“那能怎麽辦啊?會塌方的房子,誰敢住回去啊。”

“你看看那些被拖工資的農民工,比我們還可憐,一年多都白幹了,沒工作沒工資,老家的老婆孩子都養不起。”

“他們還能回老家種地,我呢?攢半輩子工資買了套豆腐渣,有家也不敢回。而且這幾天請假把年假都用完了,再請公司就該辭退我了。”

紀燃呆呆地被一群人包圍着噓寒問暖,直到有人問他是哪一戶的孩子,才猛地回過神:“我,我不是……”

“小燃!”有人在暗處低聲喚他。紀燃回頭一看,是父親身邊的助理。

助理戴着帽子口罩擠進人群,在紀燃頭上扣上一頂鴨舌帽,護着他疾步往外走。紀燃看到不遠的暗處隐着一輛黑車,貼着深色防窺膜,裏面有光線,卻沒有亮車燈。

“诶?你不是那個公司裏的人嗎?”邊上有人認出助理,大聲喊道,“他們兩個是黑心公司的人!”

旁邊蟄伏的群衆一窩蜂湧了上來,紀燃慌得大腦一片空白,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助理奮力拽着他往前走,發力的指甲差點摳破他的手臂。

車裏的女人坐不住了,不管不顧地下車,對紀燃招手:“燃燃!這邊!”

紀燃大腦短路,看見女人就急得喊了一聲:“媽!”

“他管那個女的叫媽!”周遭人群一邊嘩然,随即掀起更大的憤怒,“他是老板的兒子!”

衆人一下子跟瘋了一樣擠着追上來,拉扯紀燃的手臂和外套,紀燃面對黑壓壓的人群,平日裏作威作福的勁全都沒了,愣愣地被人像布偶一樣扯來扯去。

剛才給他遞過紙巾的大姐撲上來,抓着他不停地說:“孩子啊,你們做人不能這樣的,我兒子跟你一樣大,被你家房子砸得住院截肢了!你看看,我有照片,我有,你看看……”

她從手提包裏掏出一大疊照片,因為手哆嗦得太厲害,照片全都掉了下來,混亂的廢墟和手術臺上血淋淋的軀體,就這麽猛地紮進紀燃的眼底。

紀燃吓得面無人色,轉頭就跑,迎面又看見一個胸前挂着妻子遺照的男人,瞪着通紅的眼要來掐他,像個地獄來的修羅。

助理拼命隔開人群,把紀燃塞進車裏,裏面的紀盛堂和紀夫人都在等着,人一上來就立刻命令開車。

飛馳的車上,紀夫人抱着紀燃驚魂未定,說着說着就哭起來:“誰讓你到處亂跑,吓死媽媽了!你要是出了什麽好歹,讓媽媽怎麽辦!”

紀燃被母親抱在懷裏,許久沒有說話,直到母親一個勁問他臉上的傷是怎麽回事,才沙着嗓子開口:“爸,媽,那些房子,真的是我們家造的嗎?”

“少爺,那些是外包公司做的項目,項目老板偷工減料,出事之後卷款逃了,業主和農民工才會追到這裏。”助理對他解釋,“紀總也是被騙了,鬧到今天這步田地,我們只能想辦法盡快止損。”

“那,要怎麽止損?”紀燃又花了好久才消化信息,開口問。

紀夫人說:“你爸已經安排好了,用你的名義在國外開了賬戶,資金基本上都轉過去了,等過幾天安排好,你就趕緊出國,不許再耍小孩子脾氣了。”

紀燃聽到出國兩個字,瞳孔猛地一縮:“我不想出國。”

“胡鬧!”紀盛堂怒道,“你不出國,怎麽把錢轉出去?”

“不就是賠錢麽,咱家那麽多錢,還不夠賠嗎?”紀燃争辯。

“你知道那片住宅區有多大?一千多住戶,每戶幾百萬的房價,還有喪葬費醫療費精神損失費,幾千個農民工兩年的工資!”紀盛堂厲聲道,“把錢全賠了,叫你媽和你妹妹怎麽辦?在M國餓死街頭嗎?”

“那我出國了你怎麽辦?”紀燃瞪着紅彤彤的眼睛反問他,“去坐牢嗎!”

“紀燃,你聽爸爸說,”紀盛堂看着自己不可一世的兒子眼淚汪汪,不禁又嘆了口氣,緩下語氣,“爸爸不是直接負責人,不會那麽嚴重的。我申請破産,法院最多判個幾年,幾年之後我就能出來找你們了。可是你奶奶年紀大了,你媽身體不好,你妹妹又還小,沒有這筆錢,真的維持不下去。我沒有早點教你這些,是我的錯,但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她們只能靠你了,紀燃。”

任惜遇在第二天晚上,從任輕塵的口中聽到了紀家在申請破産程序的消息。

任惜遇喝湯的動作頓住了,擡頭看向任輕塵:“怎麽突然就破産了?”

“紀家外包的一個項目出事了,外包老板吞錢還偷工減料,導致有棟剛建成的住宅塌了,一死九傷。外包老板卷款逃走,剩下大片爛尾樓和沒拿到工資的農民工。按規定分包公司要承擔連帶責任的,所以紀家趁現在申請破産,打個時間差,就不用賠錢了。”任輕塵解釋道。

“但他們并沒有破産……”任惜遇說到一半,忽然懂了,“啊,找人多虧本幾次,把錢轉出去,到法院就破罐子破摔,過了風頭又可以東山再起是嗎?”

“理論上是可執行的,從紀家最近的動作看來,應該也是想這麽做。”任輕塵道。

“怪不得紀燃說要出國。”任惜遇輕笑了一聲,然後放下了湯碗,“我飽了,輕塵哥你慢慢吃。”

任輕塵目送他進了房間,沒敢多說什麽。雖然任惜遇面上不顯,但任輕塵明顯地感覺到他生氣了。

任惜遇回房間才看了兩道題,手機鈴聲忽然響了起來。他低頭一看,是紀燃的號碼。

任惜遇輕吐出一口氣,還是接起了電話:“喂?”

電話那頭沉默許久,才開口道:“惜遇,我是紀燃。”

“你有什麽事嗎?”任惜遇說。

紀燃又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惜遇,你喜歡我嗎?”

任惜遇一滞,紀燃很快又自嘲地笑道:“我是傻逼了才問你這個問題。”

“紀燃你到底有什麽事?”任惜遇皺眉問。

紀燃輕聲說:“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跟着你爸去報道,路過籃球場。我當時在打球,一眼就看着你了。我就心想,哪來那麽漂亮的小男生,心癢想鬧鬧你,就要把籃球丢你腳邊,結果沒丢準,砸着你了。”

那是紀燃難得的失手,翻滾的籃球砸在了少年的肩上,砸得他一個趔趄,潔白的襯衫上落下了髒污。

少年悶哼一聲,轉頭看了一眼,精準定位到紀燃身上,眼裏濃濃的厭惡沒來得及掩飾,直直照進紀燃的眼底。

等少年的父親轉過來詢問情況,他又一下子收斂了所有情緒,變成了乖巧文靜的男孩,甚至還對紀燃笑了一下,示意自己沒關系。

但那道厭惡的視線太晃眼,叫紀燃氣得發笑,又念念不忘。

欺負任惜遇,只是無聊的逆反心理作祟,但第一次沖動吻上任惜遇時的情緒,他一直搞不太明白,像是自然而然,又像是蓄謀已久。他總是懶得細想,後來想要深究的時候,又沒有人教他,所以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喜歡。

“我……我一直沒跟你道歉,我那天朝你砸球其實,就是想認識你。”

聽了紀燃的話,任惜遇頓了頓,漠然道:“沒什麽,反正結果都一樣,你都認識我了。”

“不一樣,”紀燃低低的聲線裏壓抑着很重的情緒,或許他自己到現在也沒有想清楚,“如果有一個好的開頭,說不定我們的關系就不一樣了。”

“紀燃,讓我告訴你,只要那個人是你,結果就不會有不同。”任惜遇平靜地說,“因為你是紀燃,你不會把弱者當成人,在你眼裏,弱者的痛苦毫無價值,無聊透頂,什麽都不是。如果你學會了尊重,那麽我們一開始就不會産生關系。”

紀燃輕輕嘆出一口氣,問他:“惜遇,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從來就沒有開心過?”

任惜遇抿了抿嘴,沒有說話。

“我明白了。”紀燃最終笑了笑道,“抱歉啊小班長,都到現在了,我還是沒學會怎麽喜歡你,但是好像也來不及了。”

任惜遇了然地問:“你決定出國了?”

紀燃沉默了一瞬,問他:“你會來送我嗎?”

任惜遇閉上眼,過了許久才道:“一路平安。”

紀家把機票買在了除夕夜,想趁着紛亂的人流把一家人都送出去。業主和農民工們不知從哪裏得到的消息,橫幅和大字報拉到了機場,被保安攔在門外,鬧得不可開交。

紀盛堂命令司機繞到另一個進口,并花錢安排了VIP通道。紀燃背着雙肩包,戴着黑色鴨舌帽和口罩,像逃犯一樣躲着人往前走。到門口時,他還是回頭看了一眼身後。

一片熙攘的人海,別人在離合悲歡,聚散有時,而他的惜遇不可能出現。

耳邊紀夫人抱着囡囡跟紀盛堂哭着告別,奶奶拉着他催促他快走,紀盛堂站在入口目送家人,幾天時間像是蒼老了十歲。

更遠處,失去妻子的丈夫,斷了腿的同齡少年,無家可歸的人們,在怒吼,在哀嚎,在發自內心地痛恨着他們全家。他父親保全家人做出的所謂犧牲,在他們眼裏只是資本棄車保帥的吊詭技倆,就像紀家所有人視他們如洪水猛獸,而從來沒為他們的痛苦感同身受過一樣。

任惜遇說,因為你是你,結果就不會有不同。

因為你是紀燃,就不會把弱者當成人,在你眼裏,弱者的痛苦毫無價值,無聊透頂,什麽都不是。

如果你學會了尊重,那我們一開始就不會産生關系。

警笛聲突兀地響起,便衣警察沖出來制服了紀盛堂,反扭着他的胳膊扣上手铐,推着他往外走。

紀盛堂被推搡着往出口走,被保安和警察攔在外面的憤怒的人群幾乎要突破警戒線,罵出了一輩子積累的所有髒話,把手上一切能丢的東西往紀盛堂身上丢。紀夫人紅着眼睛,擡手一把将紀燃的腦袋摁回來,推着他進去安檢。

紀燃突然跟瘋了一樣,甩開母親和助理,向出口的方向跑去。

“燃燃!”紀夫人大喊。

紀燃甩掉雙肩包扔在地上,向他父親的方向一路狂奔,濃縮了一輩子嚣張跋扈的狠勁,誰也攔不住他。

在他沖到紀盛堂身邊,扯掉鴨舌帽和口罩,對着警察們喊:“別抓我爸!他欠的錢,我賠!”

紀盛堂與妻子告別都沒哭,這下被自己的熊孩子氣得老淚縱橫,伸腳一個勁踹他,破口大罵:“混賬東西,誰讓你回來的!”

紀燃用力抹了一下眼睛,對紀盛堂笑着說:“爸,我們把錢還了,還能再掙呢。大不了倒欠幾個億呗,你兒子有手有腳的,不能還嗎,幹嘛去M國當米蟲啊。你放心,我肯定不會餓着你老婆的。”

紀盛堂撒潑一樣又跺腳又大哭,被強行推進了警車。紀燃也被一并帶去警局做筆錄。

在去的路上,紀燃收到了任惜遇的短信。

【新年快樂。注意安全,到了發個消息。】

紀燃眼裏汪汪的淚一直忍着不肯掉,此時看見信息,噗嗤一下笑了,把淚全抖了下來。

他給任惜遇回信:

【我可以從頭開始學,你可以教教我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