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彷徨
任氏集團高層會議上,幾個董事正在争論不休。這場會議只有任萬山、任輕塵、三四個利益高度相關的董事和小陳秘書,所有人進辦公室的門都得過一道電子設備檢測儀,身上連手機都不允許帶,別說什麽錄音錄像設備了。任萬山一開始就說過,別怪他不信任各位,上面風口越收越緊,他只能有備而無患。
任輕塵百無聊賴,只能忍着不耐,看小陳秘書洋洋得意地彙報自己的成果。
“任總,元石公司已經重新正常運轉,我這邊正在逐步加大周轉資金金額,預計三個月左右可以把預計金額全部洗一遍。”
任萬山聽了他的彙報,點點頭,又道:“做得隐秘一點,不要留下把柄。”
小陳說:“任總放心,賬單都是錢貨兩訖,沒有任何問題。”
任輕塵雖然沒參與,但大概也能聽出來小陳秘書的手法。編造大量交易記錄,把黑錢先給元石公司,讓元石公司“購買”任氏集團不存在的産品,把錢付回來,這樣任氏集團不合法的收入就被洗成白錢了。
任氏集團目前最燙手的就是這筆巨額非法收益。吳霖從收益來源下手,尋找任氏集團參與非法盈利的證據,結果被倒打一耙搭進了自己。現在任輕塵不如當初的吳霖受任萬山信任,直接證據抓不到,想找洗錢的間接證據,又因為這種交易記錄太過冗雜瑣碎,根本無從下手。
另一個董事謹慎發問:“能不能對元石公司百分百控股?沒有外人,我們操作起來也安心一些。”
小陳皺眉:“李董,那些散戶手裏的股收購起來非常麻煩,執意收購說不定會引起警覺。而且把元石公司的股份全部拿走,元石公司的人不配合怎麽辦,您去勸嗎?”
董事忍着不忿閉上了嘴。任輕塵心頭微微一動,開口道:“既然賬單沒問題的話,暫時不收購也沒關系,把眼下的重點工作做好更重要。”
會議結束之後,任萬山遣散所有人,只留下了任輕塵。
任輕塵還在思考自己剛才一瞬靈感的可行性,任萬山一句話,瞬間把他拉回現實:“你把任惜遇藏起來了是不是。”
“爸,惜遇去上學了,我怎麽藏他?”任輕塵面不改色地回答。
任萬山把幾張照片甩到桌子上:“他開學之前一直躲在你名下的公寓裏,你進出單元門的照片都被人拍到了,還想狡辯?”
任輕塵默然一瞬,只道:“惜遇在家不習慣,跟哥哥出去住幾天,也沒什麽問題吧。”
“哥哥?”任萬山冷笑,“任惜遇算你哪門子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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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輕塵不說話,與任萬山無聲對峙着。任萬山又悠然丢出一句話:“你把他留在身邊,可不只是為了當弟弟吧。”
任輕塵終于開口,帶着壓抑的憤怒和不甘:“我只是想好好保護他而已。”
任萬山笑了,看透一切似的說:“輕塵,你是我的兒子,不用在我面前裝。說實話,我對惜遇沒什麽興趣,只是知道真相那天氣昏了頭,有些沖動罷了。你看得上他,也算他還有點價值,想養就養着吧,我不會幹涉。”
任輕塵的拳頭在衣袖下攥緊了,但他還得逼迫自己聽父親的訓話。
“現在退學會引起其他人注意,等高考完吧,你找個隐蔽的地方安置他,不用把他帶回任家了。”任萬山以一副過來人的姿态說道,“哪天養膩了,就給一筆錢把他打發到國外,記得上下都要打點好,別讓他再回來鬧事。像他們這樣的人,最會狗急跳牆了。”
任輕塵終于知道,為什麽一整個寒假風平浪靜,任萬山也沒有再追問過惜遇的事。原來任萬山把任惜遇當做穩定軍心的禮物送給了他,要他嘗了甜頭,對他開明的好父親感激涕零,回來繼續效命。
任萬山對着他語重心長,極力扮演慈父的形象:“輕塵,爸爸最器重的人始終是你,公司遲早是要到你手上的。你做得好了,公司裏的人才能信服你,以後你上手也更容易,對不對?爸爸年紀大了,只想把這次難關過了,把家業原原本本交給你,這樣我也可以安度晚年啊。”
任輕塵使出全身的力氣,孝順聽話地點下頭:“爸,我會盡力。”
任輕塵一直保持着令自己作嘔的假面,和公司上下寒暄,下樓,出門,開車一路回到公寓,關上房門,然後一腳踹翻了茶幾,看着玻璃杯碎片和茶水淋了一地。
巨大的翻倒碎裂聲之後,是格外空虛的死寂。他站在客廳看了很久,才蹲下去拿垃圾桶,用手一片一片地把玻璃渣撿回來。
玻璃渣又碎又多,任輕塵又頻頻走神,被割破一道口子才醒過神。等撿完所有玻璃擦幹淨地面,他的手上已經多了深淺不一的七八道口子,把掌心染得血紅。
任輕塵嘆了口氣,拿了醫藥箱坐在沙發上,自己給自己上藥包紮,同時在心裏自嘲,果然自己不适合發脾氣,早知道發完脾氣的流程這麽麻煩,還不如一開始就憋着呢。
可對着任萬山,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多久。
任惜遇總對他說,那些事他不必參與。而他曾經也确實一度猶豫掙紮。任萬山再防備他,耍弄他,也是他的生父。服從了近三十年父親的命令,他做不到果決地反叛脫離。
而這一立場在一次次的打擊和失望中被越磨越弱,在懸崖邊徘徊不前那麽久,任萬山終于在今天,把曾經的小兒子當做肉骨頭丢給他,自以為能逗回自家狗的忠心,卻最終親手斬斷了任輕塵心中最後一條顧念父子舊情的橋梁。
任輕塵拿起手機,撥了個電話給自己的助理:“幫我聯系持有元石公司股份的小股東和股民,別走公司的賬,也別讓其他人知道。”
助理愣了愣,帶着驚訝道:“任經理您是想……”
“小張,咱們一起工作七八年了,我是什麽意思你很清楚。”任輕塵平靜地道,“我就問你一句,敢跟着我幹嗎?”
電話那頭沉默許久,最終小張咬着牙道:“敢!”
任惜遇接到事務所的電話:“有人在收購元石公司的股份,已經聯系到給您打點股份的負責人了,您要考慮一下嗎?”
“不賣。”任惜遇非常簡潔地回答。
“但對方提出的價格已經非常優渥了,而且對方說,這不是上限,只要您想,彼此見面的時候還可以詳談。”
任惜遇皺眉,感到有些奇怪:“那個人為什麽非要收購元石公司的股份?”
“這個……我們也不是很清楚,正如我們也不太理解任先生您為什麽持股不賣一樣。”負責人難得開了個玩笑,讓任惜遇也啞然失笑。
“算了,他一定要見面就見吧,當面說清楚也好。”任惜遇最後道。
到了周末,任惜遇一出校門就看見了任輕塵的車,很快跑過去抱着書包上了車。
“惜遇,等一下哥哥有個會要開,我先送你回家,一會兒想吃什麽自己點個外賣,不用等我吃飯。”任輕塵道。
任惜遇正中下懷,立馬乖巧地點了點頭:“輕塵哥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任惜遇坐在房間裏,透過窗戶看任輕塵的車開走之後,才換了身衣服,低調地從小區側門打車離開,到了約定好的餐廳。
他在散座大廳随便找了個位置坐下,點了杯牛奶,戴上耳機聽包廂裏的談話。他派了事務所負責人去替他談,并全程開着語音通話給他聽。
“我們這邊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股份不賣,今天約您出來就是說清楚而已。”任惜遇的負責人道。
對方道:“現在的價格再往上加一成呢?”
“先生,不賣就是不賣,您再哄擡價格,我會懷疑您方要拿這些股份做不法行為的。”
對方笑了笑說:“這樣吧,我們不要求全部收購,退一步,百分之二十可以嗎?你我搞股票的都很清楚,元石不是什麽行情大好的公司,為什麽不賣了它的股去換更有價值的呢?”
“那您怎麽不回去勸勸您的雇主,放棄收購這支爛股?”
“我的雇主有他必須買下的私人理由。”
……三厄淩三三舞酒泗淩厄
兩位負責人自己都不知道為一支爛股争得面紅耳赤的原因是什麽,只能憑着談判本能在咖啡桌上麻木地拉過來鋸過去。而外面聽着的任惜遇,抿着牛奶陷入了沉思。
如果是普通股民,他實在想不到有什麽理由非要買下這支股。一開始他還設想過,會不會是任氏集團的人派來收購的,但現在看來也不太合理。一來任氏集團不會這麽溫吞吞地來詢問約談,二來任氏集團真的要買,肯定會買下他手裏所有的股份,不可能提出百分之二十的這種方案。所以背後的雇主,是抱着和他一樣的想法,只是想要一定比例參股,打入元石公司內部……
想到這裏,任輕塵下午來接他時說過的話、不時向邊上瞟的心虛表情以及心不在焉的樣子都被他從記憶裏翻出來細細品味,表情終于從懷疑變成篤定,再由篤定變成無語。
任惜遇一口喝完牛奶,徑直走到包廂門口,敲了敲門再推進去。
“不好意思,打斷一下,”任惜遇對着對方負責人說,“麻煩轉告您的雇主一句話,別問了,他弟弟不賣。”
全場陷入了微妙的安靜。過了一會兒,有人尴尬地咳了一聲,随後雜物間的小門從裏面打開,任輕塵從裏面走了出來。
“兩位先回去吧,辛苦了。”任輕塵不失禮貌地先對兩位負責人說。
負責人們一看沒自己的事了,大松一口氣,連忙告辭離開,并同時從對方的眼裏看到了解脫的幸福。
包廂門被關上,任惜遇睜着大眼睛看任輕塵,看得任輕塵窘迫之餘,又無奈又好笑,拍了拍自己額頭,道:“我的錯,害你瞎折騰又沒吃上飯。餓了吧?”
任惜遇點點頭:“嗯。”
任輕塵和他面對面坐下,叫來服務員點了菜。等菜品上完,任輕塵給任惜遇舀了碗湯,笑道:“你什麽時候想到利用股東的身份拿賬單流水的?”
“從吳叔叔那裏出來想到的。”任惜遇說。
“那麽早。”任輕塵感嘆,“那你的錢是哪來的?”
“上次跟劉家談判,他們送我的劉氏公司股份,我賣了一點。”
任輕塵自嘆不如,笑着搖了搖頭。随後他又想起一個問題:“但查流水很麻煩,而且不好輕易交給別人,你給誰查了?”
“我寒假的時候學了會計,現在自己在查。”任惜遇眨眨眼道。
任輕塵頓時皺起眉:“你都要考試了,學這個幹什麽?太浪費時間了。”
“還好的,”任惜遇吹着熱湯,輕聲道,“而且我已經找到突破口了。”
任輕塵一愣:“找到了?”
任惜遇拿出随身攜帶的紙筆,給任輕塵畫了幾個圈和箭頭示意:“任氏集團想要把黑錢洗白,無非就是賣元石公司東西,讓他們支付巨額資金。但元石公司按理說沒有那麽多錢,任氏只能先讓元石賣出東西,賺一筆大錢。我核對了一下賬單,他們捏造的銷售路線是從任氏開始,元石中轉,海外不知名小商販為末端。這樣一來,元石和海外的第一份賬單就出現漏洞了,因為這個時候元石根本還沒有拿到任氏的貨。也多虧小陳秘書活太糙,貨品名稱也沒有改,才讓我抓到這一條不合邏輯的銷售鏈。”
任輕塵沉思半晌,才道:“确實是個很大的漏洞,但不夠控訴整個任氏集團。”
“還有一個就是,元石公司和海外的交易需要有憑據,那麽他們就真的得寄點東西過海關。所以我在算銷售總額,等之後申請海關審查,就能在碼頭或者國外的郵遞局找到等量滞留的空箱子,這樣或許證據更有力一點。”
任輕塵點點頭:“海關那邊,我可以找人幫忙……”
沒等任輕塵說完,任惜遇忽然道:“不,輕塵哥,我不要你幫。”
任輕塵一愣,沒料到他會這麽說。
“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報備進展只是不想你擔心,但我更不想把你搭進來。”任惜遇看着他說。
任輕塵蹙起眉:“可你是我弟弟。”
“我不是。”任惜遇放下筷子,定定地看着他,“如果你是因為這段荒唐的親情選擇幫我,我求你馬上收手。”
任輕塵攥住了拳頭,閉眼深吸一口氣:“惜遇,就算沒有親情,我們……”
“如果是因為別的關系,那就更不值得了。”任惜遇認真道,“不管是因為同情還是性沖動,我都沒有資格讓你為我放棄家庭和事業,甚至自己的人生。你這樣,我肉償一萬次也賠不起。”
任惜遇咬牙:“我不要你的肉償!”
“可我唯一值錢的只有身體,除了肉償我什麽都做不了。”任惜遇的眼神還是那樣平靜漠然,指尖卻蜷在掌心細微地發着抖,“任輕塵,我這輩子當不了誰的弟弟,也當不了誰的愛人,你還不明白嗎。”
任惜遇篤定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接受親密關系,這一點兩人都心知肚明。可這樣赤裸裸地攤在明面上重新提起,就像撕開一道未愈合的傷疤,兩個人都沾上了一身血。
草草吃完一頓飯,任輕塵壓着情緒送任惜遇回家。兩人都沒再多說話,任惜遇洗了個澡就進自己房間了。任輕塵獨自站在窗邊,點了根煙慢慢抽着。
平時任輕塵很少碰煙,特別是任惜遇住進來之後,他幾乎就戒了,今天實在沒有忍住,還是點上了一根。
任惜遇說他是同情、是性沖動的時候,他立刻就想反駁,可話到嘴邊又怎麽都說不出口。
是他擅作主張,要把任惜遇這個弟弟帶回來照顧的。哥哥的便宜也占了,長輩的擔子也挑上肩了,他怎麽配在任惜遇面前說出那個愛字?
就算自己有勇氣說,惜遇會怎麽想?他會把自己的愛當做自己背叛任氏集團,孤注一擲幫他的所有原因,然後更加無所适從。他憑什麽拿一份自己也不敢面對的真心,去為難步履維艱的惜遇,讓他更加痛苦?
任惜遇坐在房間裏,沒有聽到外面的任何動靜,自己卻走神地寫斷了三次鉛筆芯。他沉沉嘆了口氣,丢下作業和筆,躺到床上,把自己蜷縮進溫軟的棉被裏。
不是感覺不到任輕塵的糾結和煩躁,只是越感受得清晰,心頭的茫然越多一分。
連任輕塵都想不明白的事,他一個幾乎沒有經歷過正常戀愛的人要怎麽想明白?
任輕塵說不出口那親情變質的自認為畸形的愛,任惜遇卻連愛是什麽都看不懂。
一段月光,隔斷一扇房門,籠着兩個月色下彷徨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