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弟子攀高枝[03]
安桦剛上了半個時辰的課, 就讓學生們課間休息一盞茶時間。
趁着這個休息時間,安桦往隔壁自己家裏溜達,打算回家看看閨女。
閨女越長越可愛了, 與他也越來越親近,這樣純潔天真的幼崽,安桦總是忍不住心生喜愛的。
剛來到私塾的大門口, 就看見門口有一個穿着打着補丁的衣服和漏腳趾頭的破鞋子的小孩子探頭探腦的往私塾裏面看。
安桦一眼就看到了這個孩子那黑沉沉的靈魂, 散發着惡臭味。
他忍不住皺眉,帶着點兒嫌棄的扭頭對看門的門房道:“以後閑雜人等,不許随便靠近私塾。”
門房看了看正盯着安桦的王甄,連忙點頭道:“是,老爺。”
安桦擡腳就走, 根本沒有為王甄停留一下。
王甄愣了一會兒, 這情況不對呀,自己都主動找上門來了,這姓楊的不得哭着喊着求着收他為弟子呀,怎麽現在都不搭理他一下呢?
他看安桦就要進入隔壁宅院的門,連忙沖上前去:“先生, 先生等等, 我有要事找先生。”
安桦停下腳步, 回頭居高臨下的看着矮小的王甄, 問道:“哦?我并不認識你,你是哪家的孩子?”
王甄自信滿滿的道:“楊先生,我叫王甄,是青陽縣梨花村人, 我能夠過目不忘, 還請先生收我為弟子。”
安桦目光平靜的看着他, 對他的自信感到有些好笑。
弟子和學生是不同的,一般收弟子就相當于是收衣缽傳人,弟子待老師如父,老師待弟子如子,這是不比父子關系差多少的師徒關系,在朝堂上更象征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利益紐帶。
而學生就只是一個名義,像是私塾裏的那些孩子,都是安桦的學生,關系卻算不上太親近。
王甄開口就想要做他的弟子,怕不是自我感覺太良好。憑什麽覺得自己一個一窮二白的農家子有資格做一個狀元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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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桦淡淡的道:“我不收弟子,如果你想跟着我學習,就自己叫家裏長輩來私塾報名,束脩每年十兩銀子。”
原主可是辭官的狀元,在這青陽縣,沒有一個讀書人的功名比原主還要高,青陽縣的縣令也只是一個同進士罷了。
所以原主開私塾,每年十兩銀子的束脩已經是非常便宜了。像在那些繁華之地,進士開的私塾或學院,一個個束脩都是數百兩銀子起步的。
但十兩銀子對王家來說,是他們一大家子十五口人一年多的嚼用,王家根本不可能拿出十兩銀子讓王甄來楊氏私塾讀書。
王甄不滿的道:“楊先生,你這不是故意為難我嗎?你明知道我家裏出不起這個束脩錢。”
安桦打量了他幾眼,有些訝異的反問道:“既然你知道你家裏出不起這個束脩錢,那你還來找我做什麽?”
王甄張了張嘴,沒好意思開門見山的說出來。
他總不能直接說他想免費讀書,免費住你家裏,免費在你家吃喝,讓你資助我衣食住行讀書科舉再把漂亮女兒嫁給我吧?
上輩子這些都不需要他開口,原主就主動送給他了,他視作理所應當,并且毫不感恩。
這輩子安桦絕口不提資助他讀書的事,王甄反倒是開不了口了。
說白了就是王甄想占便宜還想讓受害者主動給他占便宜,又當又立。
安桦見王甄半晌憋不出一個字來,就要轉身入府。
王甄又喊道:“楊先生,我能過目不忘,我是神童,你若是肯資助我讀書科舉,将來必有厚報!”
安桦頭也沒回的道:“我教學生只是想教出棟梁之才為百姓造福,并不想要什麽厚報。”
他直接跨過門檻,進入大門,身影消失在照壁之後,再也看不見了。
王甄呆呆的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拒絕了。
按照上輩子的經歷,楊先生不該是求才若渴嗎?不該是聽說他能過目不忘立刻就驚喜的收他為弟子嗎?
怎麽,怎麽能一點反應都沒有呢?
王甄被門房驅趕時才回過神來。
他失魂落魄的往回走,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重生後他對楊先生沒有吸引力了。
難道就只是隔了一年的時間,同樣的人和同樣的事,結果就能如此不同麽?
王甄暗暗自責自己失策了,不該這麽早來楊氏私塾找楊先生的,他該耐心的等一等,等到一年後楊先生來梨花村附近踏青,再如上輩子那樣在楊先生面前露臉,展示自己的本事。
王甄光顧着自己的‘大計’,把去米鋪買米糧的父親給忘了。
王甄爹在跟夥計讨價還價的時候,回頭一看,發現兒子不見了,頓時吓得魂飛魄散,連擔子都扔下了,四處找自己的兒子。
王甄爹買米的鋪子距離楊氏私塾并不算遠,不然王甄現在一個小孩子也沒法自己一個人跑太遠。
很快王甄爹到處焦急尋找打聽詢問,終于找到這條街上來了,看到了正在走神溜達的王甄,氣得沖過來一巴掌扇他屁股上:“臭小子,勞資叫你亂跑,看勞資不打死你!”
王甄爹又急又氣,在見到王甄的那一刻,心裏巨石登時落下,心有餘悸的同時怒火暴漲,在大街上就把王甄抓起來狠狠的打了一遍。
王甄又喊又叫的求饒,王甄爹卻毫不留情,巴掌落下去的力道越來越大。
王甄沒有去想自己悄悄溜過來找安桦,他爹找不到他的人,以為他丢了,心裏有多麽恐懼擔憂,他只覺得自己被當街打屁股丢臉極了。
王甄眼睛發紅,狠狠的咬着牙,一聲也不吭的暗恨着:老家夥,居然敢打本官,待本官發達後,絕對不會再管你了!
回去的路上,王甄爹心疼兒子剛被自己揍腫了屁股,就把他抱在懷裏,然後再擔起兩個裝得滿滿當當的沉重大筐,一步深一步淺的朝梨花村走去。
王甄半點也沒領情,埋着頭不說話。
回到家中時,天色已經不早了,王甄爹沒有把王甄在縣城裏差點跑丢了這件事說出來,怕王甄娘也跟着後怕擔心。
在王甄爹看來,自己把不聽話亂跑的兒子揍了一頓,他就應該長記性了。這件事就可以翻篇了,大不了在兒子長大之前就不帶他去縣城了。
王甄卻默不吭聲的把這事給記在了自己心裏的小本本上。
在家裏也不愛搭理自己爹了,只是王甄爹忙着幹活,一天到晚也沒個空閑,對孩子也不夠關注,壓根沒發現小兒子在跟自己冷戰。
倒是細心的王甄娘發現了王甄最近變得沉默寡言,情緒低落了。
王甄娘在一天晚上打水給他洗腳的時候,私底下問他:“六蛋,你咋了?最近也不跟你哥出去玩了,一副心情不好的樣子。”
王甄扁了扁嘴,沒說自己被爹在街上揍了屁股的事,這事太丢人了,親娘也不想說。
他就說道:“娘,我想讀書。”
王甄娘愣了一下,沉默的給王甄擦幹淨腳丫子,才說道:“六蛋,咱家窮,沒那個條件送你讀書的,讀書也不是咱這種人能想的,甭想了啊。”
王甄心煩意亂的一腳踹翻了水盆,生氣的道:“我憑什麽不能想?我以後是能考狀元,當大官的人!”
王甄娘愣愣的看着翻身躺進被窩裏埋頭睡覺的小兒子,深深的嘆了口氣,彎下腰去端起洗腳的木盆,潑出去的水早已沁入泥土地面裏了。
從窗戶透進來夕陽昏黃的光芒,照在王甄娘那一頭發絲上,其中夾雜着的白頭發反射出閃閃的金光。
王甄因為家裏窮交不出束脩錢,安桦又不肯資助他讀書,心情很糟糕,每天還有幹不完的活兒。
在王家,除了細心的王甄娘發現了他的心情不好,其他人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情緒如何。因為大家都在忙着幹活,沒個空閑,連活着吃飽肚子都已經耗盡他們所有的精力了,誰又會去在意一個小孩子的想法呢?
王甄空有雄心壯志,也無可奈何。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他只能苦苦熬着,等待着上輩子楊先生收他為弟子的契機到來。
不過讓王甄沒想到的是,在他等了四個月的時候,他娘忽然悄悄對他說道:“六蛋,娘可以送你去讀書了。”
王甄驚喜道:“什麽?真的嗎?”
王甄娘點了點頭,小聲道:“娘湊了一些錢,送給了你五叔,以後你就可以去你五叔家裏讀書了。”
梨花村也是有自己的小學堂的,那就是梨花村村頭的王五叔在自己家裏開的小學堂,專門給村子裏孩子啓蒙的,束脩不高,許多村民咬咬牙還是能出得起的。
不過王五叔只是個讀過書,考了好幾次科舉也只過了縣試,沒能考過院試府試,連童生都不是的普通讀書人。
所以王五叔的啓蒙小學堂就真的只是給村子裏的孩子啓蒙的,教他們認認字,算算數,不至于目不識丁,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以後出去做工被人忽悠欺騙了。
王甄娘在聽王甄說想讀書,她把二房攢了很久的私房錢,又想辦法湊了一些錢,才湊夠送王甄去王五叔那裏啓蒙的束脩錢。
王甄失望的道:“五叔連個童生都不是,他頂多教我認字,根本教不了我什麽。”
他想學的是科舉文章,想走的是仕途之路,而不是學幾個字以後出去打工。
王甄娘本以為兒子知道這件事以後會非常高興的,她看着一臉失望的王甄,有些不知所措。
這已經是她能力所及的範圍內能給兒子最好的了,然而兒子卻依舊覺得她很沒用。
王甄不耐煩的道:“行了,你去把錢要回來吧,在他那裏能學個什麽?我想去縣城裏的楊氏私塾念書。楊先生可是狀元出身,辭官到青陽縣隐居教書的,若是我能做他的弟子,将來肯定能繼承他的人脈,以後當官也能一帆順風。”
上輩子王甄初入官場,雖然很快就傍上了濟雲侯府,但侯府乃是勳貴,與文官一派不怎麽對付,濟雲侯府在他的官途上有些時候其實使不上什麽勁兒的。楊先生送給他的人脈關系,就是他順利融入文官集團的入場券。
楊先生好歹也是狀元及第,為官十多年,官至三品大員方才辭官退下來,在官場的人脈關系即使不如那些長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官員多,也是一筆珍貴的無形財富。
不然王甄也不會在重生後還心心念念的想做他的弟子,因為他惦記着楊家的這些能助他青雲直上的資源呢。
王甄娘聽不大懂王甄說的那些話什麽意思,她很少去縣城,也不曾聽說過什麽楊氏私塾,畢竟那樣的大人物跟她這樣的農婦扯不上半點關系。
她只能失落的嘆了口氣,然後默默的起身離開,去把送給王五叔的錢拿回來。
王甄感覺自己在王家過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爺爺奶奶就是王家的大家長,連吃飯的分量都要控制,盛飯的權力都掌控在奶奶手裏。
爹娘只知道聽奶奶的話去幹活,沒日沒夜的忙碌着幹活。
大伯三叔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大伯母和三嬸愛挑事和鬥嘴,他娘被牽扯進去就吵吵鬧鬧沒個消停。
堂兄弟一個個都聯合起來孤立他,就連親哥也不愛靠近他了。
這些就算了,最重要的是,吃不飽,穿不暖,睡覺都睡不好。
吃飯只有粗糧,清湯寡水,只能混個水飽。王家只有王老頭和王大伯王甄爹王三叔這四個壯勞動力才有資格吃飽肚子,女人和少年都只能吃個半飽,王甄這樣幹活少的小孩子就吃的更少了。
穿的衣服都是撿年長的哥哥們剩下來的衣服,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補丁上打補丁。天冷了衣服還是單衣,因為沒有條件讓每個人都有一件棉衣穿。
睡覺的床鋪就是木板鋪上稻草,再鋪上被褥,稻草特別容易生蟲,晚上睡覺蟲子鑽進衣服裏叮咬,根本睡不好,還要小心蜈蚣往耳朵裏鑽。
這些讓上輩子習慣了錦衣玉食豪宅高床的王甄感覺每過一日都是煎熬。
入冬後飄起了大雪,王甄冷得躲在被窩裏跟自己親哥王五蛋抱成一團,互相取暖,根本不想下床,他都懷疑自己能否撐得過這個寒冷的冬天。
王甄只能一邊凍得瑟瑟發抖,一邊心心念念着開春以後就是自己成為楊先生弟子的時候,用這個信念來支撐着自己繼續撐下去。
就在王甄縮在冷冰冰的被窩裏發抖時,安桦正在給女兒涮暖鍋。
這個時代已經出現了類似于火鍋的東西,被稱作為暖鍋。
底下爐子裏用無煙碳燒着火,銅鍋架在爐子上,裏面鮮香的湯底正咕嚕咕嚕的冒着泡。
鍋底是大骨熬的清湯,因為有楊菁這個小孩子在場,小孩子腸胃弱,不能吃太辣的東西,所以就沒有弄辣鍋。
安桦夾起一片羊肉放入湯中,沒一會兒薄薄的羊肉片就熟了,他把變了色的羊肉吹了吹,待羊肉不那麽燙了之後,放在醬碟裏蘸了蘸,再夾到楊菁的小碗裏。
楊菁已經開始學習用筷子了,短短的兒童筷正好适合她的小短手,她用別扭的姿勢夾起那塊香噴噴的羊肉,嗷嗚一下塞進嘴裏,吃得她眉開眼笑,手舞足蹈的:“好好次!”
安桦已經涮好了下一塊羊肉,他同樣操作一遍,然後把蘸好了醬料溫度适宜入口的羊肉放入妻子楊李氏的碗裏。
妻子楊李氏抿唇一笑,溫柔的看了他一眼,也幫他涮了一塊羊肉,柔聲道:“老爺自己吃就好,別光顧着我們娘倆,你也吃呀。”
在一旁等着伺候的丫鬟默默低頭,感覺自己的存在感有點高,她不該在屋內,該在屋外的。
安桦一邊涮火鍋一邊跟楊李氏聊起了私塾裏的學生們。
“夫人,我打算收張棠做弟子,你覺得如何?”
楊李氏已經不是第一次在安桦口中聽到張棠這個名字了,之前安桦沒少在家裏誇贊張棠學習态度端正認真,又刻苦勤奮,為人也不笨,将來在科舉之路上必然有所成就。
楊李氏說道:“老爺在妾身面前可沒少誇他,既然這麽喜歡,收便收了。”
安桦笑道:“我還擔心你會介意張棠的庶子出身。”
嫡庶有別,庶出的身份,在沒有達到一定的成就和一定地位之前,這個身份都很容易帶來別人的歧視。
不過若是能站在高處,這出身的不足反倒是會成就一番勵志的美名。
安桦并不在乎張棠是個什麽出身,他只知道張棠為人真誠善良,又有上進心,刻苦勤奮,就連靈魂都散發着清香味兒,他很喜歡張棠這個孩子。
在距離原主那一世原主收王甄為弟子的時間越來越近,安桦也産生了收一個弟子的念頭,而這個弟子人選,當然是連續好幾個月的月考都考了第一名的張棠。
別看張棠家境比王甄家境富裕得多,但論社會地位,名義上張棠這個張家少爺的社會地位還不如王甄。
即使實際上王家人見到張棠這個張家二少爺都得點頭哈腰的讨好,可若是将來入了仕途,張棠的出身就是劣勢了。
因為士農工商,商排在最末,商人地位最低。這個小世界的這個朝代,對商人限制大,歧視也大。
農家子出身,科舉出頭之後還能說自家是耕讀之家。
商家子出身,入了官場,會被那些清高的官員們排擠孤立,以此來表示自己不屑與一身銅臭的商家子為伍,哪怕他們背地裏收受賄賂半點不手軟,也要在明面上裝出這副視金錢如糞土的模樣。
安桦也有些憐惜張棠這孩子,才會選擇收他為弟子,也算是掩蓋一些他出身的劣勢。畢竟原主在京城也算是有些名氣的,張棠作為他的弟子,若是科舉入仕,更容易融入文官的圈子裏。
楊李氏含笑道:“老爺這話可把妾身想得狹隘了,若是妾身介意張棠的庶子身份,早就提出來了。”
安桦笑道:“既然夫人都同意了,那麽我改天就跟張棠父親提一提此事。”
他相信若是自己開口,張父絕不會拒絕的。
畢竟張父只是青陽縣的一個商人,生意做的也不算多大,連豪商都算不上,若有機會搭上安桦這條線,只怕他恨不得立刻把自己兒子打包送過來。
安桦又往鍋裏放入了一盤子的羊肉,說道:“好了,不說這個了,來,涮羊肉吃。”
一家三口就這麽吃得汗流浃背,感覺由裏至外的暖和極了。
外面下着鵝毛大雪,他們坐在屋子裏吃着暖鍋,透過窗戶欣賞着外面的雪景,實在太美了。
安桦在第二天,私塾開課之後,他在上課之前把張棠叫出來。
張棠對安桦十分尊敬的問道:“先生,找學生有什麽吩咐?”
安桦道:“你今日回家問問你父親什麽時候有空來學堂一趟,我有事與你父親商議。”
張棠心中好奇安桦有什麽事想與自己父親商議,但他沒敢多問,連忙應道:“是,先生,學生記住了。”
當天下午一放學,張棠就踩着雪回了家。
因為大雪封路,張父就沒有出門,而是留在家裏休息。
張父看見張棠回來,照例關心的詢問道:“棠兒,你今天在學堂裏學得怎麽樣了?可有什麽聽不懂的地方?不懂就要問先生,別藏着掖着不敢問知道嗎?”
這話張棠幾乎每天都會聽一遍,心裏倒也沒覺得不耐煩,認真的回答道:“爹爹,我感覺先生講得特別清楚,沒有什麽聽不懂的地方。我知道,不懂就要問,不會因為害怕丢臉而不去問的。”
張父欣慰的點了點頭:“嗯,知道就好。”
張棠又道:“爹,先生今日讓我給您帶話,先生說有事與您商量,請您有空去一趟學堂。”
張父一怔,随即道:“有空有空,為父天天都有空,明天為父親自送你去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