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們攜伴入席,宴上不乏不懷好意者,紛紛向我投來看熱鬧的眼光,我與我弟媳道,這便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皇後端坐上位,精致妝容難掩深深的疲憊,她看起來與我離宮那年一樣,但雙眼卻已不複明亮。皇後之下另有一席,此時尚未有人入坐,與我向來有些不對付的三公主與諸人笑道,這位置的主人便是父皇新納的妃子,說起來小六好像與她有舊呢。

皇後輕咳一聲,道玉妃賞梅時不慎污了衣裳,為防當衆失禮,便回去換了再來。我沉默以對,心想玉妃,這封號當真有趣。三公主撥弄着盞中茶葉道,聽說這位玉妃也是位美人,也是稀奇了,我離宮的早,又在都城中住了這麽些年,竟不曾聽過也不曾見過,當真是十分慚愧。不過後來聽聞這位美人是出自小六府中的,看來小六也将她藏得嚴實得緊。我向她看去,她回以挑釁的目光。三公主為元後所生,向來以嫡女自居,不把其他妃嫔所生的公主放在眼裏。諸人神情各異,我道三姐說笑了,我們這些出宮立府的公主回到宮廷,仍需注重身份,不可失了禮節,你說對不對?她冷哼一聲,我倒是不知我何處失禮了?我道比方說,待這位玉妃娘娘來以後,你我都應當尊稱她為母妃才是,這樣才不顯得失禮嘛。

她以嫡長公主自居多年,對其他妃嫔從來都以妃位相稱,曾聽人說,三公主私下抱怨,我生母乃是元後,位分超然,豈能認妾為母,自賤身份?我如此說完後她果然怒不可遏,但礙于席中妃嫔女眷在場發作不得。我向她遙遙舉盞道,三姐還是多喝熱茶吧,多喝熱茶能驅心火。各色各異的目光落在我們身上,放在以往我都是垂首裝死,當作不曾看見,但這一次我擡起頭,一一與之對視,那些目光一觸即散,或是閃避躲藏不敢看我。或許早該如此,我無滋無味地咽下茶水,心中冷笑,這就是宮廷,這就是女人。

不過多時便有宮人來報玉妃将至,我見三公主神色不屑,皇後眼中卻有一抹奇異的神采,溫和道快請她入席。我與我弟媳對視一眼,各有思索。元後病逝後,皇帝立薛氏為後,如今的太子便是薛氏所出。這位薛皇後也是紅顏薄命,早早去了,皇帝再立周氏為後,周氏因某事被貶,又立王氏為後,其後王氏因難産而亡。後位幾度易人,最後又回到了薛氏女身上,便是如今的皇後。她初入宮時人稱其為小薛後,以別前薛氏皇後。

她何以待程輕如此友善呢,當真是奇怪。未等我細想,便有宮人簇擁着一位宮裝麗人入殿。這大殿中的輝煌燈火更襯托出她的照人光彩,令諸人不敢直視其容貌。她入席落座,皇後微笑着吩咐身旁宮人開宴,衆女舉杯相慶,但見皇後時不時便與玉妃低語數句,後妃之間俨然相處得極為和睦。

有皇後這番表态在前,宴席上無有膽敢對玉妃不敬者。宴至中途,忽有宦官傳旨,雲六公主長寧賢良淑慧,賞金一千,另有若幹珍寶賜下。我離席接旨,三公主嘲諷道,六妹獻美有功,合該得賞。衆人聽得清楚,不敢言語,只偷偷用餘光去瞥玉妃。唯有皇後道,三公主許是飲酒醉了,讓宮女扶她下去暫歇片刻。

三公主不情願地離去,我轉頭看見程輕笑盈盈端坐着,只是笑意卻未入眼底,隐約有種陰冷凝在其中。我低頭飲茶,仿佛是生平頭一次與她相識,如此清晰地看到她的模樣。

她确實是條毒蛇,縱然擁懷以暖,換來的也只是複蘇後的致命一擊。我此念一起,她似心有所感,偏頭向我看來,唇邊笑意漸冷,好像已讀出了我心中所想。我裝作不經意的模樣避過她的視線,朝宴上諸女眷看去,其中有一人向我微笑示好,我疑惑地看了她眼,低聲問我弟媳那是誰,我弟媳道那是兖國公夫人,老國公去後孝滿三年,如今是他第三子承襲爵位。姐姐果然與阿臻一般,都不喜與外祖家往來。又道,我們應當喚她一聲舅母,那日大婚時她好似也來了。

我才想起此事,自我娘入宮以來久不見有孕,于是外祖家便将表姨送入宮中,從此我娘便對外祖家深惡痛絕,哪怕後來生了皇子也不願與其往來。倒是我那位表姨,初入宮闱承寵時嚣張跋扈不可一世,可是至今也無子嗣,反倒成了個笑話。

我有心與她解釋一番,她卻心領神會,拍着我的手,阿姐不用多言,這其中的事我早已知曉了,她既向你示好,待宮宴結束後必會登門造訪,阿姐到時再看她要如何。我點頭,我姐弟二人因生母之事對外祖心懷芥蒂,但如今外祖已不在,換成了舅舅當家,若他有意示好,我們多一份助力,又何樂不為呢?

宴畢後諸人散去,次日果然有人登門送禮,自言是兖國公家仆,奉命前來送年禮。我命人将東西收下,幾日後那位三舅母果然親自登門造訪,言語間關懷畢至,我心中清楚,他們若是想見玳王,需得打通我此處的關竅。這位舅母提及往事,命仆役擡出一個箱子,道箱中都是我母親在閨閣時的舊物,我起身謝過了她,領了這份好意。她談吐落落大方,未有急切谄媚之色,最後道明來意,她是來說親的。

我說我弟弟已經娶了王妃,他的婚姻大事從來由不得我做主。舅母道并非是為玳王說親,我是為了公主而來。我訝異不已,她道四弟獨子青春年少,一表人才雲雲,更兼與公主同為表親,故此她才冒昧提親。我想了會才明白過來,她說的是我四舅的兒子,算算年紀,約莫比我還小兩歲,是我的表弟。把公主嫁回母家從來都不是什麽新鮮事,一來以姻親相連,鞏固權勢;二來與皇室親上加親,哪怕日後不幸衰落,好歹有位公主坐鎮,不至于落魄得太狠。

是以她提及此事我倒不覺得奇怪,我道,舅母看到這座公主府了嗎,公主能離宮立府唯有婚嫁,外頭那些傳言舅母難道沒有聽過?她沉思片刻之後道,本朝律法從不禁二嫁,漢武帝之母王夫人便是如此,何況是公主二适呢?公主先前是為救玳王殿下不得已而為之,那婚事不過是場小打小鬧,算不得真的。至于那些風言風語,她笑了笑道,我确有過耳聞,說不得比公主知道的還多上不少。我們做女子的有諸多無可奈何,但只要嫁了人,便可蓋過之前所有的流言蜚語,此後風平浪靜。聖上對公主未必沒有愧疚之意,公主若是自請婚事,想必無有不應。

她離開之後我将大宮女尋來,與她商量此事,我說不知那位表弟是什麽樣的人,她道此事只消打聽打聽便能知曉,不過公主當真想嫁人麽?他們看似是想求娶公主,實則是想連以姻親,向玳王示好,以緩和關系。我冷靜道這不是正好嗎,缺什麽來什麽,這不是正多了一份助力?她想了想道,公主若做此念,那也未嘗不可。過了幾日我去探望我弟弟,将此事告知于他,他驚訝道,阿姐你怎麽又想成親了?我不耐煩道別提那個又,上回不作數。他察言觀色道,上回是不作數,這回難道是你心甘情願的嗎?你見過那人了?他好像比你小幾歲是麽?

我說你到底要問什麽,他道,我是怕你後悔,這次可不比上回。我冷笑道什麽後悔,我絕不會後悔。

生辰前我入宮去見我爹,當面和他提起婚事,他蒼老了許多,神色複雜地看着我,我們沉默對視了片刻,我想當年唐玄宗強納楊玉環入宮之後,再見到自己兒子壽王是否也是這副尴尬景象,也不知道是父子二人共妻傳出去難聽,還是父女二人共妻傳出去難聽。但玄宗至少還在接楊玉環入宮前補了一個王妃給他,我想我爹總該補我一個驸馬吧?

他道,這是一門好親事。他果然準許了,于是我叩拜謝恩,他道朕還記得你出生之時牡丹盛放,宮中道士說這是女主臨國之兆,轉眼間竟也過去這麽多年了。我沉默不語,因這段谶言我在宮中如履覆冰,險些終老宮中。我爹眼神虛浮不定,低聲道,啊,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我先是一驚,見他面露狂态,如同瘋子一般,喃喃片刻後又清醒過來,顯得極為詭異。他靜了靜後問我想要什麽做嫁妝,內庫自去選,我毫不猶豫道金子,他匪夷所思地看着我,大約是不敢相信自己風雅了半輩子,竟會有這般俗氣的女兒,最後他大手一揮,說那就給你錢財。

我被賜婚這件事當日便不胫而走,我弟弟知曉此事常來我府上看我。我在池邊釣魚,他捧着臉看着我嘆氣,能夠嘆上一天,仿佛我已經死了,只差入土為安了。他嘆着嘆着我也就習慣了,他時常問我會不會後悔,我道人總是有許多後悔的事,如果不做,怎能知道會不會後悔?

他得了這話不知怎麽,竟去了國公府上教訓了一頓我那位素未謀面的表弟,要他好好待我,當真是匪夷所思。另一頭他又主動接下了為我籌辦婚儀的差事,整日忙進忙出,時不時要來探望我一番,我對我弟媳道,他如今果然是年歲漸長,舉止沉穩,看起來不像我弟弟,倒像是我爹。

合了八字之後,原本打算半月後便成婚,誰知我那位表弟一日與人出門游獵,竟摔斷了腿,婚期只好延後。我弟弟聽聞此事又過府來看我,他圍着我唏噓不已,待我拿着魚竿要揍他時他才肯好好說話,他道你是不是命中注定難成姻緣,否則怎麽如此波折?不如去那些寺廟道觀上上香,說不定這是前世欠下的債,多做幾次道場法事就能償還了。

我将一條魚丢在他懷裏,說這時候去做法事,你是想把我順道超度了嗎?知道的是我未婚夫婿摔斷了腿,不知道的還當我未過門便死了郎君。他仍是不服,還讓我弟媳一道來勸我,最後我不勝其擾,便說行吧,我去尋個香火鼎盛的寺廟拜一拜,了卻你一樁心事。

我尋了一個據說十分靈驗的古寺,那寺廟落座在城郊,清幽寂靜,我去那日是天陰,烏雲團聚,似要落雨,寺廟中香客寥寥無幾。一個小沙彌引我進了明王殿,上香禱祝之後,他領我前去靜室歇息,半刻之後果然下起了大雨。

這靜室顯然是寺廟專門準備給前來上香的達官顯貴用的,布置得十分清雅,裏頭有供人小憩的床榻。我嫌屋中氣悶,便推開木窗讓風吹進來。窗邊載種了許多湘妃竹,疏朗挺拔,在雨中更顯青翠,一條石子鋪成的小徑延至林中,不知通向何處。我目光下移,卻見一道人影立在竹林中,幽幽地向我看來,她的臉龐在起伏的葉後仿佛一輪皎月,卻隐隐透出不詳的意味。我驚得向後退去,還以為是自己看走眼了,再走到窗邊時那人卻已經不見了,正當我猶豫不定時,竟聽見身後傳來聲音,你是在找我嗎?

那居然是程輕,她将傘收攏放在門裏,濕發貼在冰白的臉頰上,更顯得眼眸幽深。她堂而皇之進到屋裏來,反手合上門,我強壓下怒意,說你怎麽會在此處,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若不來此處,怎麽又能見到公主呢?她聲音輕柔道,聽說陛下已為你指婚了,還未當面向殿下道一句恭喜。

我防備道,這句恭喜等成婚時再說也不遲,也不必當我面說。不過你說都已經說了,我也聽過了,你也可以走了。

她緩緩走近,一錯不錯地看着我道,你在怕什麽?難道我是什麽妖魔鬼怪,會把你吃了嗎?

妖魔鬼怪怎能與你相提并論,我說,你未免也太小看自己了。

我是來見你的,她來到我面前,語氣輕蔑道,你真要嫁人?

我氣極反笑,不嫁人做什麽,難道要我孤獨終老?

她忽地柔聲道,長寧,我知道這不是你心甘情願的。我只覺得可笑,她做出這番姿态又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揮開她想觸碰我臉的手,冷冷道,別這麽叫我,還有,這門婚事是我向父皇自請的,是我心甘情願的。

那我呢?她握住我的手,眼中似有悲意,你為何不想一想我?

我毫無憐惜之情,語氣平平道,我想你做甚麽,總不能我叫過你一句母妃,就指望你能幫我主婚了吧,我還沒昏頭到那種地步。

她微笑起來,眼中哪裏還有哀傷可見,果然那不過只是僞裝,她眼中惡意滿滿,制住我的手湊上前來,殿下,你喜歡男人嗎,你還能喜歡得了男人嗎?

我冷笑道,你都能爬上我爹的床,我怎麽就不能喜歡上男人了?難道因為我和你睡過,這輩子就得對你死心塌地非你不可了麽?雖說外頭傳言我愛你愛得要死要活,但你我心知肚明,這其中到底是如何一回事。傳言畢竟只是傳言,你不要聽得多了就信以為真了——你以為什麽?你以為我對你動過心嗎?還望你明白,我若是能對你動心,必然也能對別人動心,縱然我以後只能對女人動心,這世上也不止有你一個女人,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我學着她的舉動,唇貼在她臉頰邊一字一頓道,我還沒問你,你委曲求全地陪我睡了那麽多夜,一朝得勢爬上龍床又是什麽感覺?這爹和女兒,到底哪個讓你更快活呢?

她聞言笑意更深,卻透出幾分陰狠,将我壓在塌上,她在我耳邊道,不如你且來試一試?我掙紮不得,勉強支起手臂,嘲諷道,你也只能這樣了,你這無恥的……

我本想好好同你商量的,她按住我的手腕說。我居然能從她口中聽見商量二字,簡直如同做夢一般,我不禁戲谑道,商量什麽,商量我叫你母妃的事嗎?

她慢條斯理道,把這門婚事推了,我知道你有主意。我心中大奇,你叫我推我就推了,難不成你還真想做我娘了?她目光陰沉,低聲威脅,我們好好說話。我覺得十分好笑,問她,你覺得我們眼下這副模樣,像是能好好說話嗎?

她稍稍起身,放開我的手,我吐了口氣,心道機會來了,反手給了她一巴掌,我如願以償,當真是痛快非常,甩了甩手說,你走吧,我們兩不相欠,我要嫁何人要娶何人,今後都與你無關。

見她神色莫測,看不出喜怒,我卻毫不在意,笑盈盈道,不過人前我還是會叫你一聲母妃的,你大可不必擔心。

她居然沒有發怒的預兆,反而笑了起來,說話你真以為你這門婚事真能成嗎?我突然想起我那位在婚期前無故墜馬的表弟,頓時心頭狂跳,皺眉道,是你做的手腳?她伸手輕輕撫摸着我的臉,指尖冰涼,像一個死人。她意味深長道,你忘了我曾說過什麽,殿下,我們之間這輩子是沒完了,你別想甩開我,這是你欠我的。

我忍不住反問,我欠了你什麽?

平心而論,從前她在我府上時我也不曾苛待于她,如今她居然反過來責怪我,覺得是我欠了她。我心火愈熾,卻裝出平靜的姿态,說此生最後悔一事,便是在那日選了你,倘若沒有碰上你,選了別的人,我不知道會過的多快活。她神色驟變,我更覺快意,勢要将心中郁氣吐盡,更不假辭色道,你以為我喜歡你,嗯?我不過是覺得你可憐,你說不願在後院做那無知婦人,但你費盡心思爬上龍床,成了後宮妃嫔,這不過是換了一個大些的後院罷了,我如今依然覺得你可憐,你說我欠你,你怎麽不提我為你奉上了一段好前程?自然,如果沒有我,想必你也會找別人,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人,你——

她忽地咬上我的嘴唇,我吃痛驚呼,卻被她逼了回去。我推拒掙紮皆是無用,唇上痛意傳來,正當忍無可忍之際,她卻突然把我放開,我按着唇上傷口,她這舉動倒在我意料之中,我搖頭道,你要得到什麽自取便是,我絕不會阻攔你。她低低笑了起來,眼中流露出怨毒,輕聲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過往麽,殿下,我要是說了,你敢聽嗎?我見她神态狂亂,又不知要說些什麽瘋言瘋語,皺眉去推她,說我不想聽。

你不想聽也得聽。她惡狠狠将我推倒,拔下發上金簪抵在我的喉嚨上,我被那尖銳的簪尾驚了驚,一時忘了躲避,卻聽她嗓音沙啞道,我年幼時父親在江陵為官,那年暴雨連月,江堤欲決,他連夜趕赴所在之縣,将我與娘留在家中,誰知某日入夜後來了一群狂徒闖入府中,見人便殺,我娘急中生智,把我藏在她卧房的暗櫃下,命我無論無何也不許開口。沒過多久,那夥人便闖入屋內,我聽見我娘驚叫道,怎麽會是你?其中一個男人說道,我是來接你走的,我娘道她已嫁作他人婦,前塵往事早已忘了。那人不知和她說了什麽,她痛哭呼了幾聲夫君,那人似出言相勸,她嘶聲喊道,你為何要害了他,他什麽也不知道……

我竟不知她還有這等遭遇,隐約覺得她這反複無常的性子也是有由來的,我被她壓得胸口發悶,但迫于她手中尖銳的簪子不敢反抗。她瞧見我的舉動卻溫柔一笑,以簪尾挑開我的衣領,順着我的脖頸一路劃至胸口,最後她指尖點在我心口處,一點涼意冷如寒冰,似要刺進我的心中。她低頭看着我,長發垂下,目光如同深淵一般令人畏懼,她淡漠道,随後我娘拔下發簪,刺進了自己喉嚨,當着那人的面自盡了。

她話音方落,手中金簪落下,我呼吸一窒,幾乎以為她要殺了我,那金簪卻重重插在我脖頸邊。她起身挽起長發,笑得放肆,怎麽,你怕了?我瞥間那金簪就在近處,簪上紅寶石色澤深濃,如同一抹幹涸的血。我本想勸她一番,話到嘴邊又想起她早已不是從前的那個程輕了,便道,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你自去找仇家便是,與我又有什麽幹系?她的唇貼在我耳邊,親昵道,我的仇人就是你的父皇,當今天子。我先是一怔,随即在心中大罵我爹,他風流成性,能入眼的女人他都不放過,自己惹出來的禍事竟要女兒來擔當。但我卻不敢全然信她的話,仍有疑慮,喘了口氣将信将疑問,那你找上我做什麽?

她摸着我的臉說,因為那幅畫,在你滿月宴上的那幅畫,此事原本早已揭過,但他醉後所做的那副畫,反倒讓他想起我娘來……他是聖明天子,如何能奪臣屬之妻?所以他殺了我父親,屠盡府上衆人,僞裝成悍匪入府劫掠。他想帶我娘走,接她入宮,給她榮華富貴。他自以為這天底下沒有他征服不了的女人,也沒有女人不會對觸手可及的尊榮動心,但他沒有想到,我娘卻當着他的面刺喉自盡,你說可不可笑?

她不提此事還好,提及此事只讓我覺得厭倦無比,我想起那些形形色色的女人們,她們的臉龐我早已記不得了,卻時常會夢見。我低聲道,你果然接近我是有所圖謀,既然你已經得到你要的,那就別再來糾纏我了。她輕笑道,你怎麽會如此天真?我被她話中嘲諷給激了一下,道,他殺你全家,所以你為了報仇爬上了他的床?她輕柔地撩開我散亂的長發,吻了吻我的側臉,我有種被毒蛇逼近的錯覺,下意識偏開臉去,她扳過我的下巴溫聲道,那位聖明天子,他夜夜都不得安睡,他時常看見那些被他殺死的女人的鬼魂在寝宮內游蕩。他命宮人把燈火點亮,将整個大殿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即便如此,他依舊難以安眠。那些女人,他的妃嫔,他的皇後,他在夜裏叫喊着她們的名字,她們撕扯他,要他償命,他跪在我的腳邊,喊着我娘的名字妄圖以求原宥。他怎敢碰我?我站在他面前,他就會想起我娘自盡前的慘狀,她的喉嚨間插着簪子,血流得滿地都是,她的雙眼依然睜着,無論我怎麽合都合不上……殿下,她在看着他,她也在看着我,她死不瞑目,她要我為她報仇。

她的手顫抖起來,夢呓般輕聲說道,我夜夜都能夢見她的樣子,殿下,只有在你身旁,我才能有片刻安眠。我聞言只覺得恍惚,她的面龐如那時一樣,分明沒有什麽改變,她眼底的脆弱卻清晰可見。我眼中一熱,低頭掩飾道,你走罷,我不管你有什麽血海深仇,但今生今世我都不想再見到你。她用力捂住我的嘴,死死盯着我說,你住口,你不能抛下我。見我臉漲的通紅,她迅速放開手,我搖頭罵道,你是個瘋子,你已經瘋了……我的婚事、我的婚事,這次不成還有下一次,你做再多手腳都沒用,你攔不住我。

她剝開我的衣裳,我驚喘一聲,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眼前白茫茫一片,我口不擇言罵道,你這卑鄙下流的小人,她壓住我幽幽道,可惜了殿下,你這輩子都要和我這樣卑鄙無恥下流的小人在一起。我面色潮紅,不敢相信她竟敢令我如此難堪。這靜室之外就是寶殿,而我被她指尖觸碰過的地方已然一片濕潤,我越發覺得羞恥,只恨自己依然會被她輕易引誘。

她面容雪白,烏發垂落,就如那桌案上供着的花枝般清新靜雅,仿佛那些淫靡之事皆與她無關。她伏在我身上,就如同我夢中所見,仿佛是一條妖豔的蛇,緊緊纏繞着我。她的美麗與生俱來的邪惡相伴,越是惡毒越是豔麗,她看着我的臉,濕漉漉的手指從我下颌劃至胸前,她湊近親了親我濕潤的眼睛,道,我本是想和你好生商量的,可你心意已決。

沒關系,她愈發溫柔,唇在我赤L的肩膀上吻過,她道,我也有我的辦法,她用力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我吃痛悶哼,她攬衣起身,用外袍将我随意裹住,向門邊看了一眼。

我心知有異,她是有備而來,也不知是會做些什麽。我趁她喚人進來時側翻下榻,赤腳奔向窗前,卻覺得頭皮一痛,她拽着我的頭發将我扯了回去。你要去哪裏?她冰冷冷道,你想走嗎,你走得了嗎?

我被她推回榻上,仰頭看着她。我心如擂鼓,她愈是平靜,我卻越覺得大有蹊跷。我索性道你既要報仇,幹脆也把我殺了算了,何必磨磨蹭蹭。我用力去拔她插在榻上的金簪,卻怎麽也拔不出來,她握住我的手,輕輕松松就将那簪子拔起,她握着我的雙手,将尖銳那頭對着自己的喉嚨,對我微笑道,殿下,你恨我麽,來,你現在對着我刺下,我永遠都不會再纏着你不放了,能死在你手中也是一件幸事。說完她果真仰起修長的脖頸,雙眼微閉,似乎當真願意引頸就戮,死在我的手中。我雙手發抖,死死咬住嘴唇,知道她所言非虛,只要我用力刺下去,她必死無疑。但我卻無論無何也下不去手,我頹然放下手臂,丢開那簪子,我道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她睜開眼睛,捧起我的手,在掌心落下一吻。她似乎是笑了笑,殿下你果然天真,你可以放過我,我卻不能輕易放過你。我一愣,尚未明白發生了何事,便有四個老婦進到屋中來,皆低頭不語,其中一人将一木盒放在榻邊,先後取出布袋,朱筆,軟帕,另置一小爐,展開一個灰色長袋,露出一排銀針。我驚愕道,你要對我動刑?她笑靥如花,将我背後衣裳下拉,輕描淡寫道,怎麽會,我不過是留個印記罷了。

她以朱筆在我後背右側輕輕一點,說不要動,歪了就不好看了。那四名老婦不吭不響上到前來,用布條捆住我的雙臂。程輕擡起我的臉道,我就寫一個字,就這個輕字好不好,這樣殿下無論到哪裏,嫁人還是如何,都再難擺脫我了。我先是一驚,你要在我身上寫你的名字,你是魔怔了嗎?她不再言語,提筆在我後背描繪片刻,對其中一位老婦道,好了。我見她取出銀針,才明白她并非是想寫一個字,而是想在我身上刺一個字。我瘋了一般掙紮起來,她迷戀地看着着我的臉,将我抱在懷中,用布蒙上我的雙眼,她嘆息般說道,殿下,別這麽看我,會讓我心軟。

她話中的決絕讓我知道此事再難回轉,我咬緊牙關,一句懇求的話都不願說出口。我與她是一類人,我知道她有多狠。我既難堪又憤恨,恨不得就此殺了她。等那銀針刺破肌膚,我強忍疼痛也不肯向她求饒半句。她将我的頭按在她的肩上,在我耳邊輕聲問,痛嗎殿下。我咬住她的肩膀不放,她仿佛察覺不到痛苦,依舊撫摸着我的脖頸。我痛得幾欲昏厥,卻仍然一語不發,不願向她示弱。她慢慢道,自我對你動心那日起,每當我見到你,都是這般痛苦,但你卻一無所知,這怎能讓我甘心呢?

我聞言再難忍耐,破口大罵道,你這個瘋子。她含住我的唇低聲道,來不及了,我會一錯到底,你總要習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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