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小修)
白色碟子中央躺着一片浸着紅油的水煮肉片,上綴少許芝麻,一片香菜,紅綠白三色互相映襯,如一朵雪中紅梅。夾起肉片放入嘴中,先嘗到的是紅油和芝麻的香,一口咬下去,肉片Q彈軟嫩,汁水四溢,舌尖微麻,舌根發辣,細細咀嚼幾下,才舍得讓鹹鮮香辣一齊滑入喉中。
江珩放下筷子,用虎牙磨了磨嘴角,他皺着眉,嘴角下拉,非常不高興。這是他這個月的辣椒補給量。
廚房裏的燈光溫和暗沉,并不影響顧雲川做飯。橘色的光落在顧雲川身上,讓常年不茍言笑的人也顯得溫柔,他挽起袖子,卸下手表,露出有力的小臂,洗淨骨節分明的手指後,将雞胸肉、牛肉、鮮蝦和三文魚用水煮熟,點綴胡蘿蔔、花菜和土豆,鋪滿在白米飯上。高階向導最擅長一心多用,因此數道工序同時并行,整個過程沒有花費多長時間,等待最久的是将其靜置到适合入口的溫度。顧雲川反複确認溫度合适後把食材盛入碗中,一絲油葷鹽糖都不沾的“貓飯”便完成了。
但是貓并不滿意。
江珩還在用筷子蘸碟子中的紅油,伸出舌尖舔了舔,瞥見清湯寡水的貓飯,将它推開到自己的視線範圍之外。
顧雲川輕輕捏捏江珩的耳朵,抽走江珩面前的碟子,換成貓飯:“貓貓,一會就要冷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肉片不是飯。不過哨兵日常消耗大,食量也不小,江珩實際上是餓的,他也知道自己沒法吃味道過重的食物,只能認命地解決起了晚飯,味如嚼蠟。
被放出來的小豬原本正趴在地板上用爪爪洗臉,看見江珩吃飯,湊過來聞了聞,碩大一顆虎頭搭在江珩的胳膊上,胡子紮得他臉疼,還沒等江珩把它推開,小豬甩甩尾巴,不感興趣地走開了。
“豬都不吃。”江珩一臉控訴地擡頭看顧雲川。
顧雲川失笑,戀人無理取鬧的模樣可愛到讓他心口發熱,他根本受不住江珩撒嬌,為避免自己心軟,他俯身親了口江珩,然後坐在他身邊:“這麽委屈啊……那怎麽辦,獎勵一顆糖可以嗎?”
“你在哄幼兒園小朋友嗎,顧老師?”江珩不滿道。
其實他平時出任務時有白湯都算夥食好的了,大多數情況下只能靠營養劑湊活,誰要是在吃的上矯情江珩絕對第一個站出來訓他。
但是……這不是回家了嗎?江珩迅速用完餐,看着顧雲川:“糖。”
“剛剛好像有人說幼兒園小朋友才吃糖?”顧雲川眼底藏不住笑意,剝開糖紙喂給江珩。
“成年哨兵也有吃糖的權利。”江珩把糖抵在舌下,“顧先生,拒絕刻板印象。”
強力吸音的地板和牆壁,即使是重物落地,拼命砸牆都幾乎不會發出一點聲音,嚴格控溫的恒溫系統中包含新風系統,确保空氣流通。燈光暗沉柔和,使房間猶如籠罩在稀薄的暮色之下。床上布料采用最柔軟的材料,幾乎沒有重量,即使肌膚與其相貼也基本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保暖功能卻一點也沒有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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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一間功能性媲美白塔,但舒适性遠勝白塔的卧室。
身為有向導的哨兵,江珩其實并不需要這樣的環境,向導的屏障讓他可以在大多數時間中正常生活。但是顧雲川向來要給他最好的。
白天補了兩覺,江珩并不困。顧雲川坐在他身邊,腿上放着筆記本電腦,向導總是有處理不完的事情,江珩瞟了一眼,大概是什麽醫學論文,他看不太懂。江珩半靠在枕頭上,和天花板幹瞪眼,忙碌慣了,突然放假他倒有些無所适從了。
周鈞豪像是江珩肚子裏的蛔蟲,給他發來了消息。
周鈞豪:你家向導把我拉黑了!
江珩:笑死。
周鈞豪:……
周鈞豪:有正事找他呢!你出任務他不點頭根本批不下來啊。
作為國家精尖力量,哨兵是非常珍貴的,又因為他們本身情況的不穩定性,就有明文規定,所有哨兵必須由向導進行評估,确認精神狀況合适之後才可以執行任務。
江珩:哪個?
周鈞豪:就下周護送庫林王室回國那個嘛,就是讓你帶新人,根本沒難度,和度假有什麽區別?你說顧雲川幹嘛不批?
江珩轉身問了顧雲川,得知他只是單純嫌周鈞豪煩。閑得發慌的江珩沒打算如實回複,順手拱火:他怎麽這樣啊,我說說他。你工作也不容易。
周鈞豪可算是找着人倒苦水了,激動地飛速打字:你是不知道,顧雲川就跟神經病似的,我都懷疑他是不是更年期了!小江,咱還年輕,不必吊死在一棵樹上,不好咱就換啊。
過了半晌。
江珩:你完了。
江珩:他看到了,自求多福。
周鈞豪:?
周鈞豪:……草?!
“周鈞豪撤回一條消息”
江珩:晚了。
顧雲川起身走出門外,撥通了周鈞豪的號碼,可惜隔音太好江珩完全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麽,只能看到周鈞豪給他發來消息:江珩……你太不厚道……
可憐周鈞豪除了把這倆人拉進單獨分組“惡人夫夫”也沒有其他方法出氣,只能默默忍氣吞聲。
心情大好的江珩美滋滋入睡,半夜被疼醒的時候恍惚想到:這報應未免來得太快。
江珩是在“天才”的贊譽聲中長大的,驚人的天賦讓他無論做什麽都游刃有餘,但凡事都有利有弊,他的人生因此少了一些挑戰,一些刺激,一些讓人興奮的機會。
江珩12歲時,學校組織學生外出郊游,哨兵們的活動比同齡普通人驚險刺激許多,其中就包括攀岩。現在想來,江珩覺得自己比小時候收斂了不少,因為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斷然做不出把保險扣解開這種傻逼事。
但是當時12歲的江珩做了。縱使這面攀岩牆不算高,縱使牆下也做了保護措施,但是解開保險扣的人想要摔死也不是很難的一件事。江珩在踩滑的那一瞬間,第一次體會到了心率失衡和驚慌失措,但那一刻的求生欲讓他激發出了不得了的潛力,竟在千鈞一發之際抓住了身邊同學。兩個人在空中晃悠半天,同學吓得嚎啕大哭,江珩落地第一句話和老師說:“老師,我感覺我突破了,你帶我去測一下,是不是已經到A了。”
這件事打開了江珩作死的大門,不得不說幸運之神實在太過偏心于他,竟讓他活到了25歲。但是嚴重的翻車事故也不是未曾出現,16歲作死途中被軍隊抓住算一件,19歲死裏逃生後五感盡失算第二件。
江珩自認為現在他已經成熟穩重了不知道多少倍,因為過去歲月中作死留下的傷總是時不時出來鬧騰一下,讓他別重蹈覆轍。
比如此刻。
從驚醒到冷汗浸濕衣物可能只花了五秒鐘,劇痛從腦袋裏迸出,火速紮進江珩的後背,捅進他的腹部,他的視線有些模糊,意識卻越發清醒,硬生生地承受着痛苦。
顧雲川的所有反應都是條件反射。他迅速放出精神力尋找檔口讓江珩放松一瞬,在他因為疼痛将自己趕出去之前掰開江珩無意識掐住自己腹部的手,顧雲川的心髒也跟着疼,一時無暇尋找用枕巾或被褥代替,就将自己的手腕伸到江珩口中,防止他咬傷自己。
江珩下意識地咬了顧雲川,血腥味充滿鼻腔。但是顧雲川好像根本感覺不到,他還在試圖和江珩建立精神鏈接,這件事放在往常再容易不過了,但是江珩此刻極其抗拒。
“江珩,別強撐,讓我幫你……”顧雲川聲線微顫,他慶幸江珩咬了他幫他保持理智,不然他也許會直接入侵江珩的精神領域。“入侵”雖然是一種暴力手段,但是對江珩造成的損害是完全可以被修複,比生忍疼痛代價要小得多。
江珩翻身死死按住顧雲川雙手,顧雲川傷口被按壓得血流不止,但是兩個人都無暇顧及。汗水順着江珩的鼻尖滑落,他雙眼微紅,額頭青筋暴起,白皙的手臂上甚至可以看見凸起跳動的血管。
顧雲川不敢強硬地反抗,怕神志不清的江珩會傷了自己。江珩好不容易能發出一點聲音:“不要……不要催眠……”他聲音微弱,裝了很多委屈。
顧雲川的心被揉碎,連帶呼吸都有點困難。這不是江珩第一次拒絕他了,“催眠”是一種精神治療的方法,可以讓哨兵失去自己的感官,将自己完全交給向導。江珩并非不夠信任顧雲川,只是他明白,這種方法就像令人上瘾的鎮痛劑,會逐漸降低他對疼痛的忍耐度,他不能放任自己如此,他引以為傲的自身特質裏就包含着對疼痛的耐受力。
“……抱抱。”江珩撐不住跌落在顧雲川懷裏,伸手用力環住戀人的脖子。
顧雲川被死死抱住,锢得生疼,卻溫柔回抱住江珩,盡可能地輕撫他緊繃的肌肉,幫助江珩緩解劇痛。顧雲川吻掉江珩眼角滲出的生理淚水,一顆心好像被滂沱大雨泡爛,酸軟得無力跳動。
溫熱的吻不停地落在臉頰,夾雜着顧雲川的安撫聲,江珩的意識逐漸回籠,疼痛也慢慢減弱,力道漸小,最後變成被動地被抱在顧雲川懷裏。
整個過程持續了不到十分鐘,疼痛便消失不見了,江珩卻像從水裏撈出來似的。江珩窩在氣息熟悉的人懷裏,一根手指也不想再動了,顧雲川要抱他去洗澡,也就乖乖應了,之後再被抱回來,哄一會就疲憊地睡了。
平時一點點委屈就會哼哼唧唧喊疼的人,在面對真正痛苦時卻一聲“痛”都沒喊。
不是沒有辦法根治江珩身上的暗傷,但是根治根治,就是要連根拔起。在偶爾發作的疼痛和變成失去能力的普通人之間,江珩的選擇太顯而易見。
浴室裏顧雲川手上還在滴着血,是因為他正不斷劃裂自己的傷口。手腕連着筋,疼得他神經直跳,但他依然用力地扯裂疼痛之源,只為了讓自己保持清醒。
顧雲川,他直視鏡子裏的自己,不可以,不可以強迫江珩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情,這會比疼痛還讓他難過。你可以找到兩全的辦法。
顧雲川,強迫你自己而不是強迫他。
剛剛無能為力的深沉痛苦如同這些滴落在盥洗臺上深紅的血漬,顧雲川将其擦去。
自責和後悔是軟弱者為自己開脫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