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玉坊內,文雪音和秋棠等了許久才等到百姓散去,只是看這天色怕是晚了,二人匆匆回了丞相府,剛進門就瞧見一個瘦削颀長的身形立在院子裏背對着她們,只看着腦殼便知他是生了大氣。
文雪音倒還算從容,只是秋棠面色有些發白,率先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雙膝都給磕出了響聲,聽着就生疼。
“老爺,是婢子思慮不周,請老爺責罰。”
文雪音倒是氣定神閑地站了半會兒子,見文卓不說話便知是在等她認錯。
可她來去就只剩下一年壽命了,還管什麽錯不錯。
“父親來是有事?”文雪音輕聲開口。
文卓等了半天,沒想到認錯沒等來,反等來一句問,當即臉色沉了沉,回過身去再瞧見長女一張肖似她母親的臉 ,一肚子的怒火卻又發不出。
“去哪兒了?”他沉道。
文雪音緩緩眨了下眼,攤開手心露出裝首飾的盒子。
“幾日後的文會,女兒總不能連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
文卓被噎了一下,想到之前孫氏跟他提過雪音要去文會的事,暗惱自己竟忘了給她備好衣裳首飾送來,再開口語氣自然平緩柔和很多:“身上的銀錢可夠用?不夠我讓賬房再支你些,要不再裁幾匹布做幾件新衣?眼看着也快入夏了,你......”
“不必了。”文雪音涼聲打斷,“橫豎也穿不了一年,還浪費那些個做什麽?”
她說完便将臉別開進了屋,文卓愣住,剛想要發火,聽見屋裏傳出的咳嗽聲又生生忍住,看了眼還跪在地上的秋棠 ,道:“好好照顧小姐。”
“是。”
秋棠一拜,再擡頭見老爺已走遠了,不由深深一嘆,這偌大的丞相府,連個真心疼姑娘的人都沒有。
要是能離開這鬼地方,她家姑娘的病興許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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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番波折,吏部尚書府在四月初七設宴會請賓客,晨起時太陽不算明朗,隐約還有微風,秋棠不放心,到底是把那件雪白兔毛領的袍子給文雪音穿上了。
去時是孫知許和她那一雙兒女乘一輛馬車,文雪音和秋棠自乘一輛,倒是寬敞,只是等馬車停到和府門前,孫知許竟是什麽也沒說就進去了。
文雪音手上沒有請帖,和府小厮又對她臉生,将人給攔了下來。
“你這是幹什麽?我們跟前面那三個可是一塊兒來的,同是丞相府,你要不去打聽打聽?”秋棠當即不滿。
文雪音涼涼地看着小厮,小厮被她這眼神盯得有些發毛,又看看這二位穿着的确貴氣不凡,怕因為自己一時計較得罪了什麽大戶人家,側身讓了路。
主仆二人終于一前一後地進了門,秋棠目中閃過一絲惡意,于心底又咒罵了一聲孫知許那個賤婦。
繞過前面迂回的假山,孫知許竟就在那兒等着。
她忙迎了上來,笑道:“雪音怎麽來得這樣慢?可是身子又不适了?”
文妙兒跟在她身側,面上帶着一股子好笑。
文雪音神情冷淡,輕飄飄地走過孫知許面前,涼聲道:“難為你在這兒候着,怎麽是覺得不配走在我前頭了?”
孫知許也真是厲害人物,聽了這話還面色不改,溫柔道:“到了席上可要收斂脾性,莫要叫外人知了文家的女兒是何等不知禮數。”
文雪音只當什麽也沒聽見,徑直走着往園子裏去了。
文妙兒冷冷盯了文雪音的背影一陣,待她走遠了才甜甜地笑起來,道:“娘,咱們不告訴姐姐她那條路比較遠麽?”
孫知許道:“無妨,你姐姐沒來過這尚書府,可要好轉呢。”
母女二人笑了一聲往另一個方向折去了。
其實走了幾步路,文雪音發現前面盡是連綿的花樹與假山時,她已然明白自己這是被引錯了路。
不過來都來了,以前只是聽聞吏部尚書府修得十分迂回秀麗,倒不如借此機會瞧瞧,一個人也清靜。
秋棠看出她偷閑的心思也就沒有出聲,默默在後頭跟着。
尚書和府前有廊腰缦回,下有流水潺潺,淺薄的流水漫過一點石塊鋪成的路,半點也不會弄濕鞋子和衣裙,秋棠扶着文雪音兩個人一點點地走,心情倒是放松了大半。
只是這小徑連着一條小徑,真不知什麽時候才繞得出去。
正想着,二人聽見一陣柔和的簫聲,曲子吹得很是含蓄內斂,似乎是什麽清心靜氣之曲,聽着叫人頓覺耳清目明。
文雪音不由往那個方向走了兩步,道:“咱們過去瞧瞧。”
路雖然蜿蜒,但是人卻很好找,一道回廊上生着藤蔓,密密麻麻地纏在廊柱上,遮蔽了大半的陽光。
廊內坐着一個人,身着白衣,生得溫潤雅正,聽見有人過來簫聲便即刻停了。
文雪音堂而皇之地打量着他,她常年病着,本是絕豔撩人的姿色也被這病容壓去了七分媚氣,又常年不得歡喜,雙目含愁叫人望而生憐。
白衣公子的眼神初時還有些躲閃,觑到面前女子的容貌時目中流出一絲驚豔,出口的聲音竟有一點結巴:“姑、姑娘怎會在此?”
文雪音道:“我迷路了。你是什麽人?”
“我、姑娘喚我宋清辭便是。”男子起身略顯慌張地解釋。
文雪音點點頭,沒從記憶裏尋出這麽個人來,她這輩子認識的人統共也沒幾個,道:“不知宋公子可否替我指條明路,我頭回來文會,不知和府的女眷席設在何處?”
“姑娘是第一次來?”宋清辭挪了挪步子,随手将玉簫往袖子裏一塞,道,“若姑娘不嫌棄,我可以帶姑娘前往。”
“有勞宋公子。”
不知是哪裏來的毛頭小生,這樣容易臉紅。文雪音跟着宋清辭身後時,瞧着他薄紅的耳尖想。
若非她壽數不多,或許也會和他一樣,瞧見好顏色的公子,也不免要春心蕩漾一番。
這麽一會兒文雪音已經走出去好遠,回去的路不算好走,也不知道這和庸是什麽愛好,将自己的私宅府邸修得如迷宮一般。
在前面帶路的宋清辭走得很慢,像是在有意遷就她。
一路上十分沉默,宋清辭捏着袖子的手心卻滿是汗,眼瞧着再有幾步路就要到了,宋清辭張了張口,鼓足勇氣道:“從前并未見過姑娘,不知姑娘可方便告知名諱?”
“自然。”文雪音遠遠聽見有女子笑鬧的聲音,知道是到了,女眷席那邊宋清辭過不去,便道,“我是文家的。”
文家的?是丞相府的千金。
文雪音路過宋清辭身側,回眸報之一笑,宋清辭動了動手指,竟是下意識想去牽她,很快又驚得回神,暗斥自己這是什麽登徒子行徑。
倒是秋棠回頭,頗有深意地看了眼宋清辭,說來,她家姑娘早就到了出嫁的年紀,只是因着身子不好,姑娘又不情願,一直沒有議過。加上外界對姑娘知之甚少,甚至不知道文府在文妙兒之上還有一個大姑娘,來提親的也沒有。
若是能尋得一良人,安安穩穩地嫁出去,姑娘後半輩子也算有了着落,也不會再像這樣苦。
回到女眷席,早就到了的孫知許和文妙兒與人談得風生水起,文雪音的到來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只有幾個年輕姑娘見文雪音穿得厚實,不免多看了她兩眼,好奇又是多了個誰家這樣好顏色的女兒。
文雪音第一次見人,誰是誰都不知道,她也不習慣主動上前搭話拉着人家盤問,索性遠遠坐了下來,聽聽閑話。
“你們方才瞧見了麽?”
“瞧見了瞧見了,長得好兇,不茍言笑的,看着就很可怕。”
“我方才望他的時候,他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吓得我現在心肝還發顫呢。”
有幾個女孩子攢在一起說話,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夠文雪音聽見,她不禁想,她們在說什麽人?明知可怕,卻還要争相去望一眼。
文雪音未作理會,半晌又見一人哭着回來了。
“阿柔!你哪裏去了?我們怎麽也找不見你 。”
那名喚阿柔的女子穿着件淺米色的繡花褙子,手中拿着一面絲絹薄衫,生得人如其名溫柔婉約,只是眼角卻挂着淚。
“我方才迷了路,不小心撞見了寧徽,他就那麽冷冷地看着我,竟也不主動問一句我是不是找不着地方了,我想着橫豎是見了,我總不能不說話,剛問了一句好,他竟又瞪我一眼,吓壞我了。”
寧徽?不就是前幾日那個鎮遠軍的将軍嗎?文雪音看那叫阿柔的女子哭得可憐,暗想不知是怎麽一個煞神似的面貌,好好的女孩子都被他看哭了。
只是後半句話,阿柔說得很小聲,文雪音并未聽見,阿柔說:“但是我今日近瞧着,發現他好像只是......生得黑了些,眉目好俊好俊,是放眼長安也挑不出幾個的模樣。”
女孩子們又笑起來,文雪音坐了坐,忽然對秋棠道:“這裏是可以看到前面的嗎?”
秋棠點頭,“文會有一半人來是為了與同行切磋學習,還有一半人是為了自己的姻緣來的,是以并不會有人刻意攔着不叫雙方相見,只是不要太過放肆便是。”
文雪音點了點頭,樂朝民風開放,若真是私下看對了眼,只要雙方家世合适,說予家中長輩十有八.九是不會反對的。
“我也去瞧瞧。”文雪音出聲道。
秋棠面色一喜,以為她也有了嫁人的心思,喜得忙伸手去扶。
然而文雪音只是想看看自己沒見過的場景,明年此時的文會,她恐怕已不能來了。
花影重重,彩蝶紛飛,文雪音錯開一簇一簇的花叢,站在一方隐蔽處,将前方文會如何的情況一覽無餘。
但是她無心去聽那些人在說什麽,遠遠就瞧見一個膚色微深的男子,坐在一衆穿着文士絲袍的公子才俊之間,顯得格外不相稱。
這麽遠的距離,文雪音都能感覺出他的不耐,好像一頭困獸。她瞥見角落裏有幾個年紀小的少年指着他笑,看嘴型似乎是笑他不通文墨。
“那是寧徽嗎?”文雪音問。
秋棠一愣,放眼望去一臉武夫相,如此特別的就那一個,點了點頭應:“應該就是了。”
文雪音一雙烏黑嬌俏的眸子淺淺地彎了起來,她靜如一潭死水的心思忽然因這一眼暗潮起伏,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令她頓生安逸。
她扯了扯秋棠的袖子,輕喃出聲:“秋棠,我想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