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放開
議完事後,景晟就一直坐着,像一尊佛似的一動不動。
慕熙要進去找他,被張大福攔了下來。
“慕侍君留步,陛下現在恐怕不想見人。”
這些對慕熙來說,從來都不是事,但他想了想,還是尊重景晟的意願,謝了張公公提點,回寝宮等着。
景晟忽然發現,自己很久都沒有磨墨了。
拿起墨條,慢慢磨了起來。
墨條已經換了新的,他居然今天才發現。
這幾個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批完奏折他會立馬回寝宮休息的。
“陛下。”
景晟回神,不知磨了多久,硯臺內的墨已經快盛滿,再磨幾下便要溢出來了。
景晟放手,啪一聲,墨條掉落狠狠砸在地上,碎成了兩截。
張大福去撿,被景晟攔住,他蹲了下去,撿起了摔成兩截的墨條,卻沒有立馬起身。
“太子哥哥,好無聊啊,不能去逛花園嗎?”慕熙跪在案邊,拄着下巴。
“今天不行,有必須要做的事。”景晟說完,又補了句,“你哪次去逛,是自己走完全程的?我看你也沒那麽喜歡逛花園。”
慕熙委屈小聲說:“不是想和你逛嗎?”東宮被幽閉,除了特殊時間,哪有什麽人,連鳥都沒有。
景晟低眸。
慕熙說:“太子哥哥,你就是太正直了,我來是為了醫病,被關在這宮裏也是為了醫病,與你無關,你又瞎想什麽呢。”
景晟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如若我沒有被幽禁,你在東宮的日子會好過些。”
年輕水嫩嫩的慕熙翻了個白眼,“我的天,還能扯到這兒的,我沒有不好過。”我是因為你成天努力學習而無聊,阿門。
慕熙不想再糾結這個話題,轉而道:“太子哥哥,我來給你磨墨吧,這活我喜歡做。”
景晟本想說他不用做這些活,但看着慕熙亮晶晶的眼睛,輕笑道:“你喜歡就好。”
“哇,太子哥哥,你笑的真好看。”
景晟覺得自己耳朵有些燒。
慕熙拿起磨條,快樂地磨了起來,慢慢地,墨汁盛滿了硯臺,他又沒事做了。
于是,景晟案上,從此多了一方硯臺,寫字的速度也與日俱增。
景晟是歷代批閱奏折速度最快的君王,也是在這個時候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只為了墨用得快一些,慕熙陪着他,不會那麽無聊。
對旁人來說無比無聊的重複動作,對慕熙來說卻不同。
他向來喜歡坐在屋裏不用動就能做好的事,所以喜歡調香,磨墨就更簡單了,連腦子都不用動,邊磨邊能陪着景晟還能開小差想想別的事。
尤其他發現,磨墨還能磨人的心智,時間久了,他的心态越來越平和。
原本因為景晟未來變化和人設,煩躁不安的心都靜了下來,既來之則安之,他相信自己親自看到的感覺到的。
從東宮到太阿殿,即使是景晟批閱奏折時,宮人們都能看到這副畫面。
景王陛下在專注的批閱奏折,旁邊坐着個美少年,手裏捏着根墨條,認真地研墨,他們沒有溝通互不打擾,又異常和諧。
這副畫面安逸美好,曾被評為景王宮八大景觀之首。
景晟抓緊墨條,自言自語:“慕熙,你也不高興了嗎?”
把墨條放在案上,他又說:“別怪我,別不高興。”
張大福沒搞清楚他家陛下在幹嘛,他本想替慕侍君說兩句話,但看陛下臉色不對,又住了口。
晚些再說吧。
景晟晚膳都沒有用,張大福提了兩次,都被拒了。
這陛下病才剛好,之前又是用過猛藥的,身為陛下的太監總管,他自然是急啊。
最後實在沒辦法,看陛下臉上沒有下午那麽難看,張大福又提起了勇氣。
“陛下,慕侍君早些時候來求見過,沒進來,一直在寝宮等着。”
景晟果然擡頭,“什麽時候了。”
“亥時了。”天已經黑透了,很晚了。
張大福補充道:“說是等您一起,慕侍君也沒用晚膳。”
“胡鬧。”話已經出口,景晟才反應過來說了什麽。
他緩和口氣,正常道:“知道了。”
拿起一本奏折,想再待待,展開,奏折尾端是他的朱筆禦批,奏折已經批完了。
景晟把奏折放下,起了身,非要再等半個時辰再回寝宮,反而像刻意似的。
他為什麽要在這個小寵侍的事情上,刻意這般。
走到寝宮門口,景晟又停住了。
昨天他與這小寵侍說了要搬出去的事,他看起來似乎很不樂意,只是在準備鬧的時候,被打了岔。
這一進去說不準又如何鬧騰,景晟有些頭疼。
推開門,進去就看到了小案上放滿了飯菜,一看就是小寵侍等得不耐煩了,幹脆都安置到寝宮來了。
龍床上鼓起一個人形,面朝裏背對着外邊,看起來已經睡了。
景晟拿起筷子時,床上的人動了動,但沒有起來。
飯菜已經涼透了,不過景晟從來不是個挑剔的上位者,湊合吃了三兩口,漱了漱口,便上了床。
翻了個身,景晟笑道:“就算裝睡,還是得搬出去,都安置的很好,不比太阿殿差,短不了你的用度。”
慕熙沒出聲,不多一會兒一旁還傳來輕微的鼾聲,就像在正面告訴景晟,我已經睡了,說什麽?聽不到。
景晟閉上眼,時間像回到了五年前,嘴裏心上都泛起了苦澀。
“孤知道你沒睡,你應該清楚,這不是商量,這是旨意。”
說完便不再提這事,就像他說的,這不是在與他商量。
“是不是沒吃?孤方才動筷子,看到你動了動。”
“你身體本就不好,還如此任性,叫張大福去熱一熱,去吃點兒。”
景晟還要再說,慕熙聽不下去了,打斷了他。
“是沒睡啊,那又怎樣,就是什麽都沒聽到,哼。”
景晟失笑。
“吃了,傻子才餓肚子。”
咕咕,肚子不争氣的出賣了他,慕熙咬牙,他被自己的肚子氣死了。
景晟笑出聲。
“陛下,都要趕我走了,這麽關心我幹嘛?”說着,慕熙轉過身,盯着景晟的眼睛。
兩人躺在床上對視。
景晟沒有說話,似乎也在思考答案。
“陛下,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讓我誤會的。”慕熙執拗着。
景晟忽然不解,說:“誤會什麽?”
慕熙輕笑,“誤會,誤會陛下喜歡我啊。”
兩人同時屏住了呼吸,慕熙說得輕松,但被子裏,手緊緊握着,一手心的汗。
話趕話就說到這兒了,他也搞不清楚,到底更希望得到什麽答案。
景晟說是,那他就是喜歡暮雲了,果然人死如燈滅,時間夠長,景晟總會忘了他。
景晟說不是,那他心裏還想着慕熙?可他真的愛慕熙嗎?那這段日子又對他“慕雲”這麽忍耐關心愛護幹嘛。
無論如何,慕熙覺得,這簡直就是悖論,好像得到哪個答案他都不會滿意和開心的。
盡管,慕熙、慕雲,明明都是他。
景晟第二次被人當面問這個問題,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被問到的情形。
如果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永遠不會放開那個人的手。
“你很像孤的一個故人。”景晟忽然說道。
慕熙安安靜靜,等着下面的話。
“不過要比他小得多,他現在……應該要比你大七歲,你應該叫他一聲哥哥。”
也許是那根摔碎的墨條,也許是今夜夜太黑,景晟忽然來了興致,可以與這個與衆不同的小寵侍聊上幾句,就像很多年前他與慕熙無話不談一樣。
主動提到那個幾年來不敢輕易提起的人,景晟心裏稍稍松了些,接受了想通了,他終于是徹底失去了那個人。
而不是不斷欺騙,那個人還活着,會回來。他只能在午夜夢回時,見到他,得到片刻的安心,然後被打入地獄,這是他應該承受的懲罰。
他不該逃避,不然慕熙該生氣了。
慕熙又問,如果仔細聽,他的聲音都在打着顫,但沉在自己心思裏的景晟錯過了這個奇怪的反應。
“這個故人,是陛下喜歡的人嗎?”
景晟沒有說話,他并不想與旁人說太多自己與慕熙的事。
“你叫他一聲哥哥,那孤便能認你這個弟弟,照顧你是應該的。”
慕雲确實是慕熙的表弟。
慕熙翻了個身,拿後腦勺怼着景晟,他快被氣死了。
弟弟,你妹的弟弟,你全家都是弟弟。
景晟,你給我記住了,弟弟。
呸。
好氣哦。
慕熙委屈的像個兩百斤的孩子。
慕熙滿後腦勺都寫着生氣,“機智”如景晟怎麽能看不出。
他有些莫名其妙,身為一國之君,放下身段來跟寵侍聊天,最後就被賞了個後腦勺。
又鬧脾氣了,慕熙這個表弟,脾氣可真大。
直到很後來的後來,景晟都在慶幸自己此時只是想了想,沒把這句話說出來。
不然,不敢想象。
臨睡前,那邊的後腦勺突然傳來聲音。
“以後飯涼了就熱一熱,不然讓禦膳房重新送些來,你看看你,哪國君王像你這麽勤儉節約的。”
景晟看着床頂,笑了笑。
嘴硬心軟,慕家人是不是都這脾性。
景晟嘆道:“沒辦法,孤窮啊。”
後腦勺冷哼一聲,記仇嘟囔:“都分了我三成利呢。”
景晟:“……”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章其實卡了很久,雖然但是,後半章我被慕熙萌翻了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