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交易(二)
夜幕低垂,顏凝等家人都安歇之後,方緩緩爬起身來。她披上件暗色的鬥篷,只露出一張臉來,迎着月光,徑直朝着謝景修所在的帳篷走去。
她抿緊了唇角,全然無心去欣賞身邊的夜色,直到謝景修所在的帳篷出現在眼前,她才略略松了一口氣。
帳篷外的侍衛攔住了她,道:“姑娘可是顏家二姑娘?”
顏凝一怔,道:“是”。
那侍衛随即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道:“殿下已等候多時了。”
顏凝點點頭,沒有絲毫遲疑,便徑自走了進去。
帳篷中的燈火還亮着,燭火燃得正好,可見這蠟燭是新換的。
就着燈光,謝景修正倚靠在矮幾旁看書,他面前放着兩盞茶,用青玉的茶盞盛了,茶蓋蓋得嚴嚴實實,想來是他為她備下的。
見顏凝進來,他只擡了擡眼,笑着坐直了身子,道:“二姑娘來了。”
“是。”顏凝說着,款款走到他近前坐下,道:“殿下知道我要來?”
謝景修看了她一眼,道:“看你的樣子,你似乎并不驚訝。”
顏凝望着矮幾上的茶盞,輕聲一笑,道:“殿下智謀遠勝于常人,自然猜得到這些。”
謝景修含笑搖了搖頭,話說得不輕不重:“孤卻猜不到有人會在今日動手,更猜不到,二姑娘你能未蔔先知。”
顏凝擡眸望着他,道:“殿下謬贊,臣女并沒有未蔔先知的本事。其實這世上原也沒有什麽未蔔先知,不過是審時度勢罷了。”
“願聞其詳。”
顏凝挺直了腰背,不卑不亢道:“康王粗莽霸道,自然做得出行刺之事。而圍獵之時,殿下的守衛最為松懈,若臣女是他,也會選在此時行刺。”
她頓了頓,端起茶盞來淺啜了一口,接着道:“當然,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陛下有意欽定殿下為今年殿試的主考官。”
“哦?”謝景修頗有興味的看着她。
“殿下做了主考官,自然今年所有高中的士子便都是殿下的門生,他們一旦入朝,或提拔、或任用,殿下在朝中自然勢力大增。而殿下一旦受傷,康王便有十足的把握勸說陛下将這主考之責交給他,屆時,殿下與康王的境地自然要翻個個兒。”
顏凝說着,将茶蓋倒扣在茶盞之中,目光灼灼:“這些事殿下自然早已想得通透,只是不知臣女所言與殿下所想是否相悖?又或者,這其中關竅,臣女是否摸到了七、八分?”
“啪啪!”謝景修拍了拍手,道:“姑娘的确聰慧非常。”
“殿下謬贊。”
他眼中閃過一抹贊許之色,道:“舞陽公主府裏,你曾說想要孤庇護顏家,其實以你的才智,又何嘗怕庇護不了顏家呢?”
顏凝擡眸看向他,鄭重道:“臣女不過微塵之力,能保得家人平安已算勉強。殿下比臣女更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如今大廈之将傾,若非殿下庇佑,就算臣女殚精竭慮,只怕也無可奈何。”
她說着,突然站起身來,盈盈一拜,道:“臣女知道,今日之事并不足以讓殿下許下如此重諾,亦不足以讓殿下相信,臣女有經天緯地的本事。臣女只是想……”
謝景修眼底有些諱莫如深,道:“二姑娘今日救了孤的性命,想要什麽直說便是。”
“今日殿下亦救了臣女的性命,臣--------------/依一y?華/女不敢以功相挾。”
顏凝頓了頓,道:“臣女想要殿下撥給臣女幾名醫女,要擅長生産之術的,當然,更要恭謹忠心。”
謝景修打量着她,道:“二姑娘為了令姊殚精竭慮,孤自然要成全姑娘的一片真心。”
“臣女謝過殿下。”
“起來罷。”謝景修說着,又道:“地上涼,仔細傷身。”
顏凝道了聲“是”,緩緩起身。
燈火明亮,她的影子颀長,投在謝景修身上,兩人好像一明一暗,又好像早已融為一體。
顏凝想着,竟覺得心如擂鼓,連耳朵尖都漲紅了。
沒注意到地毯上的褶皺,她腳下一個趔趄,幾乎瞬間便要摔在地上。
他眼疾手快,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在觸到他指尖的那一刻,顏凝只覺渾身打了一個戰栗,她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來,又很快把手縮了回去。
像是觸到了什麽滾燙的東西。可他的手指,分明是溫涼的。
正如上一世,他們抵死纏綿時,他也曾伸手握住她的手,那時,他身子滾燙,手指卻是涼的……
顏凝的目光不覺落在他的手上,他手指指節勻稱修長,即便不觸碰,那種溫涼的感覺也依然停留在她手上,癢癢的,讓人無法忽略。
她站定,擡頭看向他,道:“多謝殿下。”
謝景修笑笑,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道:“此事孤會派人盡快去辦,三日後,醫女便會送到令姊府上。”
顏凝點點頭,又道:“今日之事是第一件事,過些時日,臣女會辦第二件事,到時候,希望殿下能考慮應允臣女所請求之事。”
謝景修擡眸看了她一眼,還未開口,便見顏凝轉身退了出去。
“等一下。”他開口喚她。
顏凝腳下一頓,道:“殿下還有何事吩咐?”
“回京之後,你要見孤只怕不易。每日黃昏時候,孤會在福安茶樓飲茶。孤會吩咐下去,你若往來,不會有人阻攔。”
顏凝沒有回身,只微微側了側身,便徑自走了出去。
直到走出他的帳篷很遠,顏凝翻湧的心緒才略略平靜了些。她摸了摸自己的臉,臉頰滾燙。
她不覺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它剛剛觸摸過他的手,一如當初那般溫暖綿長,在冰涼徹骨的夜裏,給了她微末的希望。
“王妃,你信不信……”
顏凝耳邊響起謝景修在她耳邊的絮語。
機警如他,也許當時就已經發現,她存了死志。
只是,那時的她,已經不會再相信什麽了……
顏凝閉上了眼睛,只緊緊握住自己的手,像是抓緊了命運的藤曼。也許,不,是一定,這一世,她絕不要再走到那樣痛苦的路上去。
“你在這裏做什麽?”
身後響起冷冽的聲音,熟悉到,顏凝哪怕不回頭也知道是誰。
她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道:“世子又為何在這裏?”
謝以安沒回答,只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他低頭看了一眼,冷笑道:“手上的傷還沒好,就迫不及待地去見太子了?”
顏凝面色一凜,迅速把手從他手中抽了回去,道:“世子慎言。”
謝以安輕蔑的看着她,淡淡道:“顏凝,我不管你到底因何與我退婚,也不在乎你是否另攀高枝,我只看在過去的情分上勸你一句,太子不是你能招惹的人。”
他言罷,不等顏凝開口,便作勢要走。
顏凝大步走上前去,攔住了他的去路,她擡起頭來,迎着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個笑話。
“方才的話還請世子收回去。”
謝以安居高臨下的看着她,薄唇緊抿。
“其一,我不認為我與你之間有什麽舊日情分,其二,你我再無瓜葛,還請世子今後不要再插手我的事。否則……”
“否則什麽?”他擠出四個字。
“我會認為,世子自作多情。”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自然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顏凝轉身便走,再沒有理會謝以安作何反應。
原本,他到底如何,早已與她無關了。她的所有牽挂與期待,都在上一世她從城樓上跳下來的瞬間煙消雲散了。
見顏凝離開,隐在暗處的侍從才疾步走到謝以安身邊,道:“世子爺,可有問出什麽?”
謝以安沒說話,只是用力攥着手指上的扳指,目光卻遠遠的追随着顏凝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夜幕之中,他才驟然開口,道:“她牙尖嘴利,自然問不出什麽。”
“是。”侍從見他面色不悅,不敢多言。
“今日之事可查清了?是父王派人做的麽?”
侍從見四下無人,方低聲道:“是,屬下查問過王爺近前的人,他知道是世子爺要問,便沒敢隐瞞。”
“出息了。”謝以安眼眸中泛起了一絲興致,帶着一抹陰霾,道:“走,去瞧瞧。”
“是!”
康王帳內,遠遠的便傳來女子歡笑的聲音,女子們的倩影映在帳篷之上,窈窕飄渺的宛如鬼魅。
謝以安不覺蹙了蹙眉,停下了腳步。
帳前領頭的守衛趕忙迎上來行禮,道:“世子爺。”
“嗯。”
謝以安輕聲應了,道:“裏面是什麽人?”
“王爺,還有……幾個舞妓。”
謝以安點了點頭,幽幽的目光直落在他身上,道:“今日的事是你做的?”
那守衛聽他問起,瞬間冷汗涔涔,趕忙道:“是王爺叮囑屬下,此事絕不能告訴世子。”
“咚!”
謝以安猛地踹在他心口上,嘲諷道:“還敢把父王搬出來,你真是越來越能耐了!”
那守衛忙不疊的爬起來跪着,道:“屬下不敢!”
謝以安正要再說,便見一個女子袅袅走到帳篷前,掀開了簾子,從裏面探出半個身子來,嬌聲道:“世子爺,王爺請您進來呢。”
謝以安沉着臉,道:“若有下次,你的命便不必要了。”
“是!屬下絕不敢再犯!”
謝以安略過他身前,看都沒看那女子,便大步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