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藥圃

這種感覺實在不好,總有一個人在身後對自己虎視眈眈,還不是正兒八經的恨意。

恨夾雜着求而不得的愛欲,往往比單純的恨更加可怕。

好比方螢歸,他只想找殺太爺爺仇人決鬥,這種往往一刀一劍就能解決問題。

但換做天韻,她曾愛舊雪不得,恨其又不忍殺,于是便對舊雪萬般淩/辱。

既占有了舊雪,又報複了舊雪。

方路迷對舊雪怕得厲害,尹新雪發現自己只要視線一經過方路迷身上,方路迷立刻會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低着頭漲紅了耳朵一言不發,六十多歲的人不該有這樣的反應才對。

“你怕我?”尹新雪問。

方路迷:“世人皆怕您。”

尹新雪:“你格外怕我。”

方螢歸:“我阿爹才不怕您!我們都不怕您!”

他即使在放狠話,用的稱謂也還是‘您’。

他自認為這樣不失禮節,殊不知這是世人與生俱來對雪山和神女的敬畏。

方路迷自嘆往事不堪追溯,只想轉移話題:“舊雪大人,您的功力舉世無雙,犬子無禮前來叨擾,只求您能放他一馬,在下允諾,日後絕不再踏足雪山,永不再出現在舊雪大人眼前。”

尹新雪看着這位父親,五十年前,他也和方螢歸一樣單純直率,如今卻顯得唯唯諾諾。

她看向天韻,仿佛透過天韻的眼神,看到了一具即将成為屍體的人。

天韻會殺了方路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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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晚。

尹新雪确信這一點——天韻會将方家人一個個殺掉。無論是為着當年方路迷誣陷天韻偷了紅梅種子的事,還是為了之後方家在九州內四處布置會使天韻魂靈經受千刀萬剮的法陣。

即使尹新雪今天放他們走,他們也始終難逃天韻的魔掌。

“你們走罷,”尹新雪還是道,“好自為之。”

方路迷立刻就想帶兒子離開,方螢歸卻不肯。

尹新雪:“你不走?”

方螢歸:“我不會走的。”

沒人能攔住一個想自尋死路的人。

尹新雪見此,道:“罷了,後日午時三刻,在商風林等着,我會親自前去。你年紀太小,我不與你決鬥,将你家修為最高的先輩請出來,一個不行就一起來,遂你的複仇之意。”

方螢歸:“好!午時三刻,恭候大駕!”

尹新雪:“午時三刻。”

午時三刻,正是凡界處決罪犯之時。

方路迷一聽,幾乎整個人就要跪下去。

尹新雪衣袖一揮,便從冰原上消失了。

雪羚羊站在冰原上,地面只剩下被方螢歸摔出來的裂紋,所有人都不見了。

天韻聽見耳畔的風呼呼吹過。

她置身一片白茫茫的霧中,感覺自己的身體因速度過快而輕得像融入了風。

在她身旁,師尊按着她的肩頭,風吹起了師尊的長而直的發,冰晶懸挂的頭飾叮鈴鈴作響,發絲輕柔拂過天韻臉上,她似乎聞到了雪花清冷寡淡的味道,像雜糅了霧和風。

這時候的天韻不過十二三歲模樣,比師尊矮上許多。她盯着師尊的臉,忽然只見師尊平淡的臉上陡然一變,就像平原上聳起無數溝壑山紋,竟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慌張。

天韻吓一跳:“怎麽了?!”

尹新雪:“蘑菇呢?!”

此時,寒羚山腳下的冰原上,被師尊忘在半空的九方若谷心裏無比悲涼。

明明是三個人的師徒……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師尊才返回來接他。

師徒三人在日暮時分趕到藥圃。

紫檀本以為今後上百年都不會再見舊雪下山,沒想到這才不過十五六天,舊雪便又來了。

“你這兒可有适合他們二人打根基的心法?”尹新雪和紫檀在藥圃中行走,一邊問道。

紫檀手指一揮,水流便淩空出現,澆灌在藥圃的綠植中,葉片上像撒了金粉一樣,在暮色中熠熠散發光暈,“心法有是有,不過他二人皆為木靈根,上限在那裏,即便根基打得再好,日後也不過如此。”

這已經不是天韻第一次聽人說她靈根差。上輩子做彼岸花時,她甚至不知道靈根有什麽用,那時候她的一切似乎都是得天獨厚,但師尊從來視若無睹,以至于天韻從未珍惜過自己的優勢。

紫檀撷取一點暮色,灌注進一株草木中,那葉片漸漸由淺黃變成深橙色,她滿意地笑道:“舊雪,其實半月前你來我這裏取天竹草時,我便想告訴你:這天竹毒氣太甚,稍有不慎,易反噬自身,恐怕還會殃及于你。你強行收她為徒,實在是欠考慮。”

尹新雪:“我們先不說這個。”

紫檀微笑,不知有沒有聽懂尹新雪的意思,她們繼續邊走邊道:“前幾日商風林請我去赴宴,我道為何,原來是他家在寒羚山死了位先輩,因不知死因,故請我前去,又怕聲張,才以赴宴為借口。”

尹新雪:“我今天是來找你要心法的。”

紫檀自顧自說:“那方家人死相慘烈,一看便是中毒,可我卻在他體內沒探出半分毒。”

天韻微頓。

沒有探出半分毒?

紫檀園主養了上百年草木,對于草木的毒性和藥性了若指掌,自己并沒有對方家人做任何處理,紫檀園主不可能探不出,甚至不需要紫檀園主,任何一個稍懂醫術的修士都能探出天竹草毒來。

紫檀:“但我卻在他體內發現了你的靈力,極其霸道。”

尹新雪:“彼時我為他療過傷。”

紫檀:“那你又如何解釋他體內的箜篌冷弦?”

尹新雪也才剛從方螢歸那裏知道冷弦的事,“你知道?”

紫檀:“我自然知道。是我親自将冷弦從屍體中取出來的。”

尹新雪:“你确定是我的冷弦。”

紫檀:“九州之內,以箜篌為法器的,唯你一人,無人可能冒充。”

尹新雪:“我并未殺他。”

紫檀:“那你為何要應三日後之戰?”

尹新雪:“你又知道?”

紫檀:“不僅我知道,整個修真界都知道。不知是何人走漏風聲,總之修真界都知道你三日後要在商風林露面,大家都想來瞧瞧寒羚山舊雪大人是何模樣,如今許多人已在趕去的路上。”

尹新雪沒想到修真界也這麽八卦。

有點無奈,有點好笑。

紫檀揮手,一片很大的芭蕉葉從籬笆外伸了進來,落在半米高的位置平展着,成了一張椅子。

“請坐。”紫檀請尹新雪坐下,又在旁邊變出一壺甜茶和幾份香果給天韻和九方。

“你從不屑殺凡界那些凡夫俗士,我知道的。”紫檀道,“但你可有想過,那冷弦是如何到了方家人的體內?”

尹新雪默默無聲。

天韻一邊吃香果飲甜茶,于此同時,她也暗暗思考,只是想不明白。

紫檀點燃一朵淺色花,冒出冉冉的散發着香氣的煙,“舊雪,我這裏有個猜想,你可要聽聽?”

尹新雪盯着煙,不甚走心道:“你說。”

紫檀:“有人偷了你的冷弦。”

尹新雪:“不會。”

紫檀輕輕笑道:“沒錯。你乃雪山之主,不會有人能從你這裏偷得冷弦。即便有真被人偷到,也絕無法帶出寒羚山。可你有沒有想過,倘若那冷弦不是他從你這裏得到,而是你主動給他的呢?”

尹新雪:“你想說什麽?”

紫檀:“五十年前,你誅殺冥谷彼岸花時,用的豈非正是冷弦?那冷弦化作冰錐刺入彼岸花胸口,若我沒記錯,當日冷弦并未取出,而是随着彼岸花一起落葬了。所以,我懷疑——是天韻回來了。是天韻在向方家人報複。”

尹新雪緘默不言。

她明白紫檀的意思。

幸好這裏沒有修真界其他人士,否則光只是聽到‘天韻回來了’這句話,便就要引起一場腥風血雨。

天韻的關注點卻在‘落葬’二字上。

她是作為大罪之人被誅殺的,在修真界,她這樣人的屍骨只配被丢進丘墳海,所以她重生之後從未打聽過自己埋在哪裏,那是因為她知道,她不可能再找到自己曾經的屍骨。

落葬對她而言是一種奢侈。

好在她并不在乎身後之事。

天韻突然很想問問自己被葬在哪裏,又是何人葬的她。在她墳頭,可種了幾株花花草草?

可她轉念一想,若自己表現得太過關心,恐會引人懷疑。

正在這個時候,九方若谷卻先問了:“大師姐,葬何處?”

紫檀眼裏露出一絲詫異,看向尹新雪:“你沒告訴過他?”

尹新雪:“我為何要告訴他?”

紫檀不解:“我以為你收新弟子之前,至少會讓他們去天韻落葬之處拜祭。”

尹新雪:“不必。他們與天韻并不相識,再者,天韻并不需要誰來拜祭,有我陪伴足矣。”

陪伴?

天韻心弦像被狠狠撥動。

師尊幾乎從不離開雪山,陪伴意味着自己的落葬之處一定就在雪山。

在雪山哪裏?

冰原?

天池?

還是冰棧橋下?

天韻裝作一副和九方一樣好奇的神情,實則心裏暗流翻湧,問舊雪道:“師尊,大師姐她葬在哪裏?”

尹新雪沒有說話。

她其實也不知道。

《舊雪殘集》這本書裏只提到,天韻和争渡勾結之後,聯合冥谷攻下寒羚山,從此将舊雪圈禁在自己身邊。

過了沒多久,天韻推翻寒羚山所有宮殿打算建新行宮,工匠在一棵樹下挖到了她的屍骨。

至于這棵樹是什麽品種,在哪裏,書裏一概未提。

尹新雪突然想到什麽!

寒羚山不止是寸草不生,連春冬常青的松柏也不見一棵,山上根本沒有樹!

除了她自己院裏的那一株紅梅樹!

天韻見尹新雪不回答,還以為她不願意回答。

于是又轉頭去問紫檀。

紫檀用眼神詢問尹新雪,可以說麽?

尹新雪也想确認自己的猜想,遂露出不太在乎的表情。

紫檀于是回答道:“在你師尊院中那棵紅梅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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