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癡心
這簡直就是對尹新雪職業水平的侮辱。
什麽叫‘實在不行就算了’!
她尹新雪怎麽可能不行!
紫檀端着一碗熬好的草藥過來,喂給九方若谷服下。
将九方若谷安置在藥圃的草堂裏,尹新雪和紫檀一起走出來。
紫檀道:“天竹草毒劇烈,即便是寒羚山雪蓮,也只是能讓他多活幾天。”
“幾天?”
“若你将他安置在我這裏,我傾盡藥圃之力,至多可保他十天性命。”
“十天之後呢?”
“必死無疑。”
尹新雪:“連你都配不出解藥?”
紫檀:“很奇怪,世上一切毒我皆能解,唯獨天竹草毒不行。”
尹新雪心道這不愧是天韻的主角光環。
難道九方若谷這株小蘑菇真的逃不過被天韻弄死的命運麽?
到了快日出時分,天色已有些見亮,尹新雪還在草堂守着小蘑菇。
她一步都不敢離開,就怕自己一走,這小炮灰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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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方若谷悠悠轉醒,仿佛自己做了一個大限将至的夢,看見師尊守在他床頭,小蘑菇忽然有些局促。
“師尊,對不起……”
尹新雪:“發生了什麽事?天竹為何會傷你?”
九方若谷:“師妹她……我們遇見黑烏鴉,然後我不讓。師妹生氣,說……說師尊虛僞……”
尹新雪皺眉:“黑烏鴉?你們遇見争渡了?”
九方若谷點頭。
尹新雪:“她随争渡去了?”
“嗯。”
尹新雪起身,袖子被人拉住。
“怎麽?”尹新雪回身望向平躺在床上的九方。
“師尊,帶我同去。”
尹新雪按住他的手,“那裏很危險。”
九方若谷因中毒臉色蒼白,說話其實沒什麽力氣,“師尊,我能感覺,我快死了。我怕……”
“怕什麽?”
“怕……怕死在師尊看不見的地方。”
尹新雪心裏驟然覺得悲傷。
她重新坐下來,撫着小蘑菇發熱的額頭,“師尊不想騙你。沒錯,紫檀園主解不了你的毒,我也不行,若你能安心呆在藥圃,至多你可以活十天。
現在我必須去找你師妹,師尊答應你,必定在十天之內趕回來。若那時還是無法找到解藥,至少,我會趕回來見你最後一面。”
“如此,便好。”九方若谷再次昏睡過去。
為九方若谷掖好被子,尹新雪最後看了眼小蘑菇憔悴的睡容,便輕手輕腳離開了。
……
一炷香後,冥谷的上空破開一個大口子,常年不見日光的冥谷驟然射入一道極為亮眼的光。
鬼魅們嘶吼躲避,大有萬鬼同哭之勢。
天韻坐在道旁——當年她還是彼岸花時所生長的地方,只忽然感到頭頂落下許多白色的碎屑,她伸出手接住一片,旋即融化成水,才意識到這竟是雪花。
她擡頭望去。
只見一個身影站在光裏,臉龐依舊如初見時那般清冷。
只是這次沒有雪羚羊在她身旁奔跑。
那身影直奔着她而來。
争渡騰着黑雲打斷舊雪的來路,迎了上去,“時隔近七十年,舊雪大人故地重游,好興致哇。”
尹新雪又是只說一個字:“滾。”
争渡:“……”
他做錯了什麽,為何兩次見面第一個字都是‘滾’。
尹新雪:“若不想死,将她還出來!”
争渡:“舊雪大人,您真是不講道理。我以為見了面,您至少該謝我一句。”
尹新雪:“謝你擅自帶走我徒弟麽?”
争渡:“謝我及時帶走您徒弟,否則那小蘑菇怕只剩下一堆灰了。”
他往後一躺,靠在黑雲裏,翹起二郎腿,“天韻出身于不見天日的冥谷,卻至純至善;而這天竹出身懸壺濟世的藥圃,卻心思毒辣。您以為我真稀罕您這小徒弟?
同為草木精靈,天韻是上品火靈根,這毒草卻只是木靈根,連給天韻端茶我都嫌手不穩。
我呀,只是想知道,如此劣等毒草,究竟有何特殊之處,能得舊雪大人如此關懷?怎麽我冥谷彼岸草就只能落得那樣的下場?”
天韻聽了這話,更恨舊雪。
完全忽略争渡言語中對這輩子的自己的鄙夷。
明明她上輩子一切都是得天獨厚,為何師尊正眼都不願瞧自己?
而如今藥圃一株毒草,甚至這毒草殘忍殺害了同門師兄,而舊雪卻還追來冥谷找她?
從前天韻覺得,師尊那般聖潔的人物,就算只是被冥谷葬氣沾上一點都是玷污。
可現在,她好想,她好想将師尊揉進冥谷最髒污的泥裏,好想親手毀掉師尊珍視的一切。
師尊珍視什麽呢?
環視四顧,師尊似乎對一切都不在乎。
初上山時,師尊甚至因為九方打碎冰簡而将他攆下山,想來師尊并不怎麽珍視他。
似乎只剩下自己了。
師尊為了自己追來冥谷,可她為何要追來冥谷?!
天韻好像瘋了。
她突然無比恨自己。
自己這株毒草憑什麽值得被師尊如此看重?憑什麽?!
她注視着天空,冥谷的天空總是陰雲密布,今日卻因神女到來而破開一道亮光。
六十五年前,就是在這裏,她第一次見到師尊。
從此她便一生都在追逐師尊。
今日,師尊卻主動來了。
原來上輩子她窮盡一生,都比不過今日藥圃一株草。
倘若師尊今日為的是一個比自己好千倍萬倍的人,她都不會惱恨至此。
可師尊偏偏為的是一株毒草,修真界最低等的木靈根!
如此,她便覺得這是對曾經的天韻的羞辱。
天韻仍是坐在道旁,頭發淩亂無序,目光空洞地望着天空,像極了被丢掉的小孩。
尹新雪也覺得心疼。
舊雪對她實在是太過無情了。
難怪《舊雪殘集》一直被穿書局壓箱底。
的确,就憑舊雪對天韻做的那些事,想要改變被xx的命運是實在太難了。
今天如果她要強行帶走天韻,想必天韻會以更惡劣的手法傷害其他人。
尹新雪在心底默默嘆了口氣,終究是妥協:“罷了,天竹既想留在冥谷,那便留着罷。”
争渡眼神一動,“哦?”
天韻仿佛什麽都沒聽見,但她自然都聽見了。
争渡擋在尹新雪面前,尹新雪并未強行闖過去,只是望着地上的天韻道:“玩累了就自己回家。若是不記得路,想回家了,我來接你。”
争渡擡手在眼睛旁邊揉了揉,裝出哭狀:“嗚,難怪天韻當年那般愛慕舊雪大人,好一個師徒情深。只可惜,總有新人換舊人。也只有我始終記得天韻,舊雪大人怕是早就忘幹淨了罷?”
在尹新雪眼裏,争渡就像是女主身邊的癡心男二,而自己就像是大豬蹄子。
“少說兩句罷,争渡。”尹新雪道。
争渡:“原來舊雪大人是嫌我話多麽?”
尹新雪看了他一眼,“兩日之後,我來接她。”
争渡:“當然。舊雪大人于冥谷有恩,您要帶誰走都可以,只是——”
“我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事,”尹新雪打斷他,“只要兩日之後我能将天竹完整地從冥谷帶走。”
這大概是争渡五十年來第一次得到舊雪的承諾,他臉上露出黑卻燦爛的笑容:“當然。”
臨走前,尹新雪好心囑咐争渡一句:“少說她幾句壞話罷。”
争渡回身看向黃沙中抱腿而坐的天韻,不以為意,“舊雪大人對弟子可真是好極。”
尹新雪沒說什麽,只望着天韻,但天韻始終沒看她。
送走舊雪大人後,争渡騰着黑雲飛至地面,臉上又恢複那一種皮笑肉不笑的冷冷神情,“起來,這不是你該呆的位置。昔年彼岸生根之處,豈容你這毒草踏足!”
天韻沒和他争,默默站起來,頂着漫天黃沙,她的容貌也顯出幾分黯然。
争渡啧啧兩聲,“你這模樣,凡品而已,較當年的天韻差遠了。”
“……”
天韻本要告知争渡自己重生的身份,恰好被舊雪的到來打斷。
聽了争渡對師尊說的那一番話後,她不禁想從争渡這裏聽到更多當年的自己。
或許這世上,真的只剩争渡一人還會記挂她罷。
于是她問道:“天韻是個什麽樣的人?”
争渡:“美人。”
天韻:“很美麽?”
争渡指着黃沙深處,“冥谷終年大風大沙,不見天日,除了土色便是黑灰,唯黃泉彼岸花一株,開在裂谷煉獄之旁,是冥谷唯一的顏色。
怨魂過此,見其一襲紅衣,亦能釋然。連當年舊雪大人到此,都忍不住為她遮擋血雨,你說她夠不夠美?豈是你這株小毒草能比得上的?”
天韻內心五味陳雜。
争渡似乎是在誇她,又好像是在罵她。
“你會想她?”天韻問。
“何止是想,”争渡道,“聽說過一句話麽?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即便是天韻沒讀過太多凡界的書,也知道這句詩講的是相思之情。
可天韻并不愛慕争渡。
“你喜歡她?”天韻問。
争渡:“你這笨蛋。本座念這詩時情感飽滿,你聽不出麽?”
天韻:“……那她喜歡你麽?”
争渡:“從前不,但本座敢肯定,若她還活着,必定是喜歡我的。”
天韻內心緩緩發出一個巨大的問號。
她自己怎麽不知道?
争渡斜睨向她,“怎麽,你不信?”
天韻:“……”
争渡一擺手,“哎,算了,你這愚鈍的毒草,天性毒辣,怎懂得情愛之事。日後不許在我面前提天韻,徒惹我傷心事。唉,癡情種子便是我了。怎會有我這般癡情之人!”
天韻:“你真的認為天韻也會喜歡你?”
争渡忽然怒目,“你什麽意思!本座告訴你,倘若天韻今日站在這裏,她絕不會再愛那個冷冰冰的舊雪大人,她定會被本座這許多年的癡心感動,你懂什麽?!”
天韻的确不太懂。
甚至有點難以理解這人突如其來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