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風起

既然天韻醒了, 尹新雪沒打算繼續管她。

方家的事拖得太久,是得來個最後的了斷。

她從天韻和容雨蒼面前消失了。

等容雨蒼和天韻也趕過去的時候,這裏大概已經聚集近千人, 整個樹林被堵得密不透風。

天韻很想擠進去, 方家人是她的仇人, 她要親眼看見他們死。

但她找不到任何縫隙能讓她鑽進去。

容雨蒼在她肩上拍了下, “走哇。你是草, 生根會不會?”

天韻愣了一下, 才反應過來。

她以前見過容雨蒼的生根術,類似修真界的遁地術, 直接往地裏生一條根, 然後沿着根瞬移。

上輩子天韻是黃泉草,雖然雪山不待見她, 但她在冥谷也算獨一無二,她去哪裏根本用不上生根術這麽原始的術法, 因此并未練過。然而這輩子的她也沒學過生根術。

容雨蒼似乎不太相信,“你連植物本能裏自帶的生根術都不會?舊雪大人看中你什麽才收你為徒?”

天韻:“……”

容雨蒼你說話真的有必要稍微注意一下。

“罷了罷了,你抓住我。”容雨蒼指了指自己的手臂。她本來懷疑天竹要害舊雪,但看見舊雪大人對天竹這麽好, 任摟任抱的, 在舊雪大人面前自己算什麽呢,她也只好暫時放下疑慮。

兩人下一秒就出現在人群最前方,恰能看見地上奄奄一息之人捂着胸口, 身邊圍了一圈白發夫子, 這陣勢不知是在替他療傷, 還是在替他送終。

天韻身後有人叫她,是烏聽雨:“天竹, 你得提醒你師尊,那個秋暝爺爺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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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雨蒼下意識就看了天竹一眼,卻見天竹似乎并不在意烏聽雨的提醒,反而神情裏帶着一種說不出來的神秘,仿佛有什麽陰謀正在她心中醞釀,而且已經到了最後要收網的時候。

容雨蒼看向自己的手,食指骨節上還殘留着被切過的痕跡。

希望她昨晚做的決定沒錯。

方青山站出來,“舊雪大人,事先說好的,決鬥結束,生死一筆勾銷。”

“我是說過。”尹新雪道,“這次決鬥乃方螢歸提出,起因是他認為我殺害了他太爺爺。眼下既然決鬥勝負已分出,不管他太爺爺是不是為我所殺,此事都已一筆勾銷。”

一筆勾銷,也就意味着這輩子的天韻殺了一個方家人,卻不需要得到任何懲罰。

天韻有種錯覺,師尊這麽做是在保護她。

那日第一個給方家人探脈的人是師尊,以師尊的功力,不可能探不出天竹草毒。

她既探出毒來,為何當時不揭穿,事後又并未單獨追究,反而接受方家的挑戰。

難道都是為了自己不被懷疑嗎?

那接下來師尊還想做什麽。

尹新雪:“可是我與你方家之間,不止一筆。”

地上躺着的那方家人不知是不是被這句話刺激,突然吐出一大口血來。

周圍無數驚慌失措在這一刻爆發。

大家不免開始惶恐,這方家人修煉百年,術法高深,卻被打得只剩一口氣,但舊雪大人其實也只用了五招而已。假如此刻站在這裏的是他們自己,那豈不是早已化為灰燼!

寒羚山審判世間一切不平之事,其力量必得淩駕于世人之上,果然名不虛傳。

方螢歸抱着頭蹲在最旁邊,不阻礙那群長輩替這位太太太……太爺爺療傷。

老人因其他方家人的功力而吊着最後一口氣,到了此刻終于再也活不下去,瞳孔忽然像土地崩塌般凹陷,骨碌地吸盡所有維持呼吸的氣,而後像一具木乃伊直直倒了下去!

他的頭發在這一瞬間完全變成黑色,反而給人一種即将重生的錯覺。

“父親!”

“爺爺!”

“太爺爺!”

“太太爺爺!”

……

大概從來沒有人能夠在十代子孫的簇擁下死去,他的眼裏固然不甘,至死目光都如蠍子般将毒尾死死釘在舊雪身上,嘴巴似乎在喊着什麽,只能最終都沒能發出聲音。

方螢歸擡起頭,神情隐忍,原來他一直在哭,卻沒有哭出聲音。

容雨蒼從身後踢了他一腳,力氣不大,方螢歸看向她,“雨蒼,你想看到的,就是如此吧?”

他的模樣看起來太可憐,容雨蒼本想說‘才死一個,家破人亡可遠不止此’,但還是沒有說出口。

這時另一個聲音替她說了出來:“才死一個而已。”

天韻的聲音其實不大,除了站得最近的容雨蒼和方螢歸,其他人不應該能聽見。

但她還是隐約感覺舊雪似乎在這時候視線朝她飄了一眼,眉眼輕輕一皺,仿佛是在責備她說出這種話。

興許是不好意思,天韻竟然将視線別開了。

方青山:“舊雪大人豈非真要滅了我商風林?”

尹新雪:“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她一說,方青山立刻就猜到了,大概這事他從來也沒忘過:“大人豈非要舊事重提?”

“沒錯。”尹新雪道,“洛藕,當年是不是你兒子拿的!”

這話一出,商風林到處響起讨論的聲音。

“這都五十年前蓋棺定論的事了,怎麽又提?”

“罪魁禍首不是後來被誅殺了麽?”

“聽說就是舊雪大人的弟子,怎麽,舊雪大人這是要洗白弟子麽?”

方路迷正要走到方螢歸身邊,安慰兒子幾句。聽到這個,他身形定住,好半天沒動。

容雨蒼臉上露出從未有過的驚喜,她聽說舊雪要和商風林決鬥,其實只是希望舊雪能多殺幾個方家人,無論決鬥是出于什麽原因,她都可以當作是舊雪在替天韻報仇。

但她其實知道,舊雪是絕不可能替天韻報仇的。

可舊雪此刻舊事重提,是不是意味着舊雪大人終于意識到天韻是無辜的。

五十年了,她以為永遠不會等到這一天。

天韻手掌緩緩貼在自己胸口——當年被冷弦錐入的地方。

師尊這是終于相信她了麽?

方秋暝這時笑着走出來,“舊雪大人,您這麽說我可就不懂了,當年天韻因偷盜洛藕和紅梅種子而被您懲以一百零八道蝕骨令,您當年自己都承認天韻有罪,怎麽今天反而來商風林問洛藕的下落?”

烏聽雨回身低聲問烏庭竹,“父親,秋暝爺爺真的有問題,要不要提醒舊雪大人?”

烏庭竹道:“先不必,為父暫時看不出問題所在。”

烏聽雨:“可烏篷家的預知從未出過錯,他不該活着的。”

烏庭竹:“萬一他的确死了,但卻通過某種術法重生,所以看起來才顯得奇怪呢?”

烏聽雨想了想,有道理。

再者說,舊雪大人畢竟是舊雪大人,他們能看出的異常,想必舊雪大人業已早就看出了。

但其實尹新雪看着眼前的方秋暝,只是直覺哪裏奇怪,說不上來。

總覺得這人說話的語氣很熟悉。

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真的很不像個東西。怎麽能這麽不像個東西呢!

為什麽會有這麽熟悉的厭惡感!

只聽這不是東西的東西道:“舊雪大人,您倒是回答呀。”

尹新雪越看這東西越不順眼,卻究竟想不出怪異之處。她并不知道烏濛家昨日的預知。

“當年我懲天韻以一百零八道蝕骨令,是因為天韻的确偷盜了洛藕。”她道。

“就是嘛。”

“沒錯,就是那天韻偷了洛藕,才致使凡界水患。”

“本就該受盡極刑!”

人們如是說道。

天韻聽見了,沒有言語。

她從來沒有否認自己盜過洛藕,她否認的是紅梅種子。

尹新雪:“但她沒有偷過你商風林的紅梅種子!”

方家人還跪在那老祖宗的屍體前,聽聞此話,視線倏地投過來。

只有方路迷低着頭跪着猶如雕像,方螢歸跪在方路迷身旁,忍着眼淚。

天韻和容雨蒼站在一起,兩人肩膀碰着,她感覺身旁之人似在微微戰栗,又或許是她自己在戰栗。

師尊她知道,她知道自己沒有偷過紅梅種子!

她從什麽時候知道的?還是從一開始就知道?!

五十年前的寒羚山,師尊第一次向修真界發出公告,允許各個修真世家的年輕子弟上寒羚山修習雪山心法,由雪羚五授課,逆舟堂正是在那時建立,她和方路迷也是在那時候認識的。

當時的天韻作為舊雪首徒,負責看顧少年人們不要亂跑。

方路迷才十六歲,正是年輕氣盛,最不服管教,和如今的方螢歸有幾分相似。

雪羚羊們拿他沒辦法,于是讓天韻想法子治治他。

天韻想了各種辦法,方路迷卻總有辦法偷溜下山,直到有一天,天韻将方路迷按在雪地裏狠狠揍了一頓,恰好舊雪經過,天韻以為師尊要責備自己,不過師尊只是默默走過,沒說一句話。

不過從那一次起,方路迷變得特別聽話。

特別聽天韻的話。

那一年凡界正是冬天,方路迷回了趟家,帶來一顆紅梅種子。

天韻見過凡界的紅梅,冬日生長在山野,美極了。

可寒羚山沒有樹,她便想着在師尊院子裏也種上一棵。

方路迷卻告訴她:“這紅梅是一位雲游的仙人贈與我商風林的,據說世上就這麽一顆。你若是想要,得拿東西和我換。”

天韻:“用什麽?”

方路迷在她耳邊道:“我聽說天池的洛藕特別漂亮,你用兩截和我換。”

“不公平,”天韻說,“你只有一顆紅梅種子,為何要兩截洛藕?”

方路迷:“因為天池有一百零八顆洛藕,可是世上只有這一顆紅梅種子!你知道寒羚山沒法種樹木吧?但我保證,這顆紅梅種子一定可以在寒羚山上生長!”

天韻猶豫。

方路迷:“要不這樣,如果紅梅種不活,我就将洛藕還給你。”

那時的人都還很年輕,心思也都單純。

事實上這時候的方路迷并沒有騙天韻。

天韻答應了他。

天池在寒羚山後的一處自然形成的地界,群山環繞,猶如沉睡的搖籃。

池中生長着一百零八截洛藕。

天韻來到天池,看守天池的雪羚二見到天韻十分開心,

天池幾百年都不會有人來,只有在天韻上山後才會偶爾來看看雪羚二,陪它聊聊山中之事。

所以它對于天韻毫無戒備,還興致沖沖地說要采一株天池邊的雪蓮送給天韻。

天韻就是趁雪羚二去采雪蓮的功夫拿了兩截洛藕。

她以為這和逆舟堂那些少年的惡作劇沒什麽兩樣。

得到洛藕的方路迷将種子交給天韻,天韻帶着紅梅種子來到飲冰殿找師尊,本想着師尊或許會贊自己一句——雖然可能性極小,但天韻無論做什麽事總懷有這個小小的希望。

但等她到了飲冰殿的院中,才知道自己闖了大禍。

原來天池下的洛藕每一株都銜接凡界一條大江。天韻偷的兩株分別是涓江和泗江。

才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涓江和泗江的水位已漲至與堤岸平行。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百姓預感大澇将至,争相跑回家收拾細軟準備逃命,官府立刻遞了加急官文往朝廷請求增固增高堤壩。

師尊看着她,久違地同她說了一句話:“是你。”

聽不出是問句還是肯定。

天韻立刻跪了下去,将洛藕之事盡數交代。

師尊轉過身,淡淡道:“無妨,及時栽回,便無事。”

天韻這才松了口氣。

然而從這一刻開始發生的事,完全地毀掉了天韻。

雪羚羊在山上沒有找到方路迷,這才知道他又跑下了山。

舊雪派出所有雪羚羊下山,吩咐它們務必要在半個時辰內将人帶回來。

天韻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心裏只是有些着急。

她以為方路迷只是下山偷玩。雪羚羊們會把他帶回來的。

在等待雪羚羊帶回消息的時候,平時不敢和師尊講話的天韻,那日卻似預感到了之後的厄運,竟破天荒地對師尊道:“若弟子犯下了不可挽回之錯,師尊會再也不認我了嗎?”

舊雪自然沒理會她。

天韻心裏暗自以為,師尊的答案是‘否’。

離半個時辰還差兩炷香的時候,雪羚羊找到了方路迷。

與其說找到,不如說是遇到。

因為方路迷自己又回寒羚山來了。

與之同行的還有方青山、方秋暝,以及其餘數位方家長輩。谷梁家的家主也來了。據說是方家人來山的路上恰好碰到了來接自家孩子的谷梁家家主。

舊雪沒讓他們上山,她親自去了冰原。

天韻一看到方路迷,就跑上去将紅梅種子塞回給他:“洛藕還給我!”

方路迷的神情看起來很奇怪,他看向自己的父親方青山,又看向其他的長輩,吞吞吐吐回答道:“什麽……什麽洛藕?”

天韻:“別裝傻,方才你拿走了洛藕!”

方路迷:“我沒……我沒有……”

方秋暝将方路迷拉到身後,一臉正色瞪着天韻:“你偷了我商風林的寒梅種子,竟敢在此血口噴人!”

天韻絕沒料想事情竟會這樣發展,她看向師尊,希望師尊能為自己說句話。

方秋暝從方路迷手裏一把奪過紅梅種子,舉得老高,“物證在此,你不打自招,還有什麽好狡辯的!”

天韻:“那是方路迷拿來和我交換的!”

“胡說,此乃海外仙人贈與我商風林的寶物,他怎可能随意拿去和旁人換東西?”方秋暝摸着方路迷的後頸,像捏小貓似的捏着,“是吧,路迷?”

方路迷用力地點點頭,就像只要用點力,他的話就令人信服得多。

其餘方家人就像廟堂裏莊嚴肅穆的神像,只是用那種視線盯着你,就好像要将你釘着死刑架上。

從始至終,師尊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她只是沉默地任由方家人誣陷自己,任由着時間一點點過去,涓江和泗江終于漫過堤壩,沖倒了沿岸的房屋,糧田被淹沒,牲畜逃脫不過被活活淹死。

天韻在冰面上無力地跪了下來,“師尊,對不起……我沒有……”

可師尊看都沒看她。

冰面上奔來一群雪羚羊。到了近前,立刻報:“舊雪大人,在商風林中未有發現洛藕的痕跡!!”

這句話完全将天韻打入了谷底。

不可能,不可能,怎麽會沒有呢!

她明明就是将洛藕給了方路迷,為何他要騙人!

為何在商風林沒有找到洛藕!

為何!!!

谷梁家家主這時在一旁道:“舊雪大人,事已至此,如今最要緊的是彌補。涓江和泗江想必已決堤,此乃中原地區最大的兩條江,凡界朝廷便是掏空國庫也無力阻攔,不若先讓我接了孩子們下山,再聯合其他修仙世家從長計議!”

天韻:“不可以,不可以走!”

今天方路迷要是走了,恐怕永遠都找不回洛藕了!

可師尊卻沉聲對雪羚九道:“送他們離山。”

谷梁家小女兒谷梁淺跟着其他孩子從雪山上下來,經過天韻身邊時,看見天韻跪在冰原上,臉上淚痕未幹,她停在天韻面前,迳直用手去擦天韻的眼淚,“你哭什麽?做錯了事就認咯。”

天韻擡眸,谷梁淺吓得一震,忙起身悻悻走了。

這個女孩,就是後來被發現死在天韻禁足處不遠的那個谷梁家的小女兒。

之後谷梁家聯合各大門派破壞逐羚雪寄大會,要求舊雪給他們一個交代,才終于導致天韻被舊雪親手誅殺。

有時候想一想,與其說是舊雪親手殺了天韻,不如說是聯合起來的修仙世家殺了她。

這群人離山之後,如他們所說,立刻便行動去了凡界阻止水患繼續泛濫,雪羚羊們幾乎傾巢出動,一部分繼續在山裏山外尋找失蹤的洛藕,一部分忙着引渡死在水患中的亡靈。

而罪魁禍首天韻受了一百零八道蝕骨令,又被禁足。

她足足在雪山上躺了九個月,才第一次能下床,但也只是從床邊走到窗臺,便體力不支倒了下去。

而師尊沒有給她的禁足期定期限。

或許是想将她關到死為止。

後來她聽雪羚羊說,由于這次水患,沿岸百姓遭受到了重創,舊雪将寒羚山所有的雪蓮全部拿去救治百姓,一時間山裏竟再找不出一顆成熟的雪蓮。

修真界派出去的修士不少死于治水之難中,雪羚羊将其魂靈引渡至寒羚山天池,令其能安息。

凡界朝廷恰在這時被外敵趁機入侵,大規模戰争爆發,朝廷自顧不暇,終于改朝換代,據聞那皇帝臨死前殺了全部公主王爺,而後自刎于祖宗陵墓。

天韻每日躺在床上,從窗口望着外面的雪山。

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本不必發生的。

可為何方路迷要騙她!!

有一天師尊來看她,這是師尊第一次來看她,大約是她被禁足的第五個月,她側身躺在床上,蝕骨令留下的傷口每天都在無數次發作,如肉被生生撕開般折磨着她,她強忍着沒有發出聲音。

師尊将一顆紅梅種子放在她床頭。

天韻聽見師尊冷冷清清的聲音說:“方家遣人送來的。你既喜歡,拿着罷。”

“師尊……”天韻背對着師尊,手死死絞住被子,咬牙道,“我沒有偷紅梅種子,不是我。”

但這時她聽見門關上的聲音。

師尊離開了。

沒有多聽她說一句話。

那顆種子後來被天韻丢了。

這是方家人對她的嘲笑。

呵,方家人吶。

五十年過去了,天韻對方家人的恨意如一碗老茶,愈煮愈深。

此刻在商風林中,一切就像回到了五十年前的逐羚雪寄大會,也是那麽多人。

那麽多人圍觀另一個人被逼到走投無路,像菜市口趕集一般去圍觀另一個人的處決。

天韻聽見師尊說:“我只問你們三個問題,第一,當年是誰慫恿天韻去拿的洛藕?”

尹新雪說着這話時,立刻在人群中鎖定了方路迷。他仍跪在祖宗身前,大約預感到自己接下來的命運,他的臉上幾乎近于死灰,方螢歸跪在他身旁,就如死灰中再也撲不動翅膀的螢火蟲。

“方路迷。”天韻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道。

“沒錯。”

師尊突然看向自己。

天韻輕輕愣了下,又聽見師尊說:“聰明。”

自己這是被誇了?

方家人的視線卻并不友善。

人群之中漸漸有人低聲讨論。

尹新雪見此,又道:“第二,紅梅種子是誰拿給天韻的?”

圍觀者中有人喊出了自己的想法:“不是舊雪大人的弟子從商風林偷得的麽?!”

“你傻啊,要是偷的,舊雪大人還問做什麽!”

“總不能是商風林主動給的吧!”

“是!”容雨蒼突然指向地上跪着的方路迷,“是他從商風林偷的,拿去和天韻換的!”

方青山怒目而視:“胡說!你一介草木,竟敢污蔑我兒子!”

容雨蒼:“當年你們也是這麽污蔑天韻的!”

方青山不屑理她,向舊雪作揖,“大人,當年是非真相早已厘清,在下不明何故今日要故事重提。重提便罷了,可大人竟縱容兩株草當衆羞辱我方家,實乃不将我商風林放在眼中!在下不平!”

要是舊雪在這兒,估計天韻和容雨蒼得被一記雨夾雪扇飛。

不過尹新雪下定決心要做個好師尊,這種時候當然要胳膊肘往自家拐,只聽她道:“天韻是她二人的大師姐,大師姐受了冤枉,做師妹的替其說兩句話而已,算不得冒犯,請你見諒。”

她雖說着讓人見諒,聽的人卻覺得她好像是在說:就羞辱你怎麽了。羞辱的就是你。

“好了,”尹新雪待四周稍稍冷靜下來,又道,“最後一個問題,失蹤的兩截洛藕如今在何處?”

三個問題問完,商風林突然熱鬧得不得了。

“舊雪大人這是擺明了要給天韻翻那樁公案啊!”

“都過了五十年,能弄出什麽水花呀!”

“當年舊雪大人都沒提出異議,今日若真翻了案,豈非是承認寒羚山也會出錯麽!”

……

這些話的每一個字從天韻耳邊經過,就像一記石子往結了冰的湖面狠狠砸去。

她的心早就凍得又冷又硬,當年的真相究竟是什麽她也早已不在乎,重生以來,她想的只是複仇,她只要看到那些人死,至于天韻留給世人和師尊的身份是罪人還是替罪羊,都無所謂。

可這一刻,師尊向修真界叩問的三個問題,無疑是在幫她正名。

她需要麽?

或許她以為她不需要,可是師尊真正選擇相信她的時候,她發現自己難以抑制地重燃起當年的憤怒。

她将方路迷從地上揪起來,拽住他的衣領,一切仿佛回到了那一年,“是你!是你騙了她!”

方路迷沒有掙紮,失去力氣似地,機械地說:“我沒有。”

容雨蒼見小毒草竟如此義憤填膺,不禁感動,她也沖過去,質問方路迷:“如果不是你要天韻拿洛藕和你換紅梅種子,天韻怎麽會想到去天池取洛藕?!”

方螢歸按住天韻手腕,“放開我父親。”

僵持之下,天韻感到手背被人拍了一下,只見師尊朝自己點點頭,“松手。知道你不忿你大師姐被人冤枉這麽多年,不過寒羚山不以刑訊逼人,放開他,讓他自己說。”

天韻竟真就鬼使神差松開了方路迷。

方青山狠狠在方路迷背上打了一巴掌,“兩個丫頭欺負到你頭上,你還在這裏哭!六七十歲的人了,哭什麽哭!像什麽話!”

尹新雪:“或許是他內疚罷了。”

方家另一位先輩方弄從嗤笑道:“我這第三重孫天生性格膽怯,一向如此。”

方若顯接着道:“開什麽玩笑,我商風林坦坦蕩蕩,沒做過的事憑什麽內疚!”

一群方家人仿若說相聲般一個接一個,全是滿頭銀白發色,就像主席臺上流水線般出現的領導講話,尹新雪都懷疑當年舊雪不會是被這幫人煩得不行,才匆匆給天韻定了罪吧。

尹新雪作為一個看過原着劇情的人,自然沒心情和他們打嘴上官司。

她直奔主題,喊了聲方路迷:“回答我第一個問題,當年是誰慫恿天韻去拿的洛藕?”

方路迷身形一抖,仍機械地重複一個回答:“不是我。”

“好極了,”尹新雪道,“那麽第二個問題,你家的紅梅種子是怎麽到了天韻手中?”

方路迷:“我不知。”

方家人顯然對他的回答很滿意,一群白發夫子站在一旁捋着白須頻頻點頭。

天韻不明白師尊為何要一個一個問題問。

這些問題五十年前就已問過,倘若有其他的答案,自己就不會落得那樣的下場了。

“好,最後一個問題,”尹新雪這次故意放慢語速,視線從方家人們臉上一一掃過,“方路迷,你,可,知,失蹤的兩截洛藕如今在何處?”

方路迷甚至不等她說完,重力點下頭,“不知。”

“最後一次機會,”尹新雪視線最後落在方路迷身旁的方螢歸身上,“果真不知?”

幾千人聚集的商風林此刻安靜得連烏鴉叫都消失了。

方家人一個個都盯向方路迷,方路迷始終不看任何人,終于他又一次埋下頭,“不知。”

他話音剛一落地,樹林便被一聲巨響打破寂靜,無數鳥雀傾巢奔逃,簌簌聲傳入每一名修士耳中,只聽在短暫的騷動之後,地上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方螢歸倒在樹葉裏,捂着自己的肩膀。

他的手已經不在自己身上,而是落在離他有半米遠的地方。

血從傷口湧了出來,他半邊臉浸在血泊,痛苦令他渾身抽搐,只剩下慘叫。

尹新雪手中的冷弦還在滴血,滴答,滴答。

方路迷終于第一次反應出不一樣的神情,他撲在方螢歸身旁,心疼兒子的痛苦,恨不能以身代之。

方家其他人頃刻間也到了方螢歸身旁,方青山跪在血泊裏,卻沒有第一時間救人,而是沖過去撿起地上的斷臂,往自己懷中一送,就像生怕被旁人觊觎了去。

天韻見到如此情形,說實話,她并沒有感到怎麽解氣。

她和方螢歸終究是沒什麽交集,出事那年,這世上還沒方螢歸呢。

尹新雪往方螢歸走去,方家人迅速作出抵擋之勢,如臨大敵。

但他們怎會是舊雪的敵手,尹新雪法力一撥,中間便退出一條路。

路的盡頭方螢歸被方路迷抱在懷中,臉上全是血,他最最珍視的方家特有的白發上也全是血,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眼裏大概是淚,是手臂斷裂時的鑽心痛,但沒有任何怨恨。

他是個好孩子,那天容雨蒼同他講了天韻的過往後,他其實心底就已經信了。

換做任何其他人或許都不會信,但他信。

正因為是他,所以他才會信。

他從很小就發現自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他很容易摔斷胳膊或腿,長輩們每次發現他受傷,總是格外緊張,總得将他泡在藥罐子裏呆上個三七二十一天,那時他以為每個孩子都會經歷這樣的事。

後來長大了些,漸漸不會再骨折。直到有一天,他在凡界歷練的時候和人打了一架。

對方年紀輕,下手沒輕沒重,直接将他的手給打斷了,只剩下筋連着手臂才不至于将手臂掉到地上。

就是那一次,他看到從自己骨頭縫裏掉出來的銀色斷節。

像藕段一樣的東西,發着銀白色的光。

他回去問爺爺,問太爺爺,太太爺爺,但他們告訴他,那是他們在他小時候往他身體裏打的護身符。他們還叮囑他不能将此事告訴別人,否則會引來惡人來搶奪。

方螢歸信了。

不過後來因為好奇,他實在沒忍住,于是往自己身體裏注入麻沸湯劑,趁着藥效發作時,将小腿割斷。

令他難以忘記的一幕發生了,他看到自己的小腿和身體分離之後竟變成一截藕!

一截發着銀白色光的藕!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确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他甚至不能算是人,他只是修真界最低等的植物!那麽他的父親是親生父親麽?

他的爺爺、太爺爺乃至于祖太爺爺,真的是他的爺爺、太爺爺和祖太爺爺麽?

那時他并不知道自己就是洛藕。

直到容雨蒼那般肯定就是他父親私占了洛藕,他才終于意識到一切。

“父親……”方螢歸在方路迷懷中哭着,“對不起,父親……”

多麽善良的孩子,他什麽都沒做錯,卻還在道歉。

方路迷:“螢歸,是爹爹對不起你。”

尹新雪:“你是對不起你兒子。若你方才便承認,我也無需砍了他的手以示衆人。”

那截斷臂還被方青山抱在懷裏,血染濕了他的前襟,他卻絲毫不肯松手。

“何必呢。”尹新雪道,“事已至此,我必是有備而來。即便你此刻燒了這截手臂,難不成你還能将你孫子一塊兒燒了?”

方青山:“舊雪大人,舊雪大人吶!”

尹新雪:“将洛藕交給我吧。”

“洛藕?”

“什麽洛藕?!”

修士們一聽,紛紛下意識往身邊望,他們中沒人見過真正的洛藕,只是憑着對名字的想像認為那會是藕形狀的寶物,所以沒有人想到方青山懷中的斷臂就是洛藕的一部分。

連天韻也不知道師尊說的洛藕在哪裏。

她最後随着師尊的視線落在方青山身上,這才忽然醒悟。

方螢歸就是洛藕?!

還是說洛藕一直藏在一個叫方螢歸的少年體內?!

就在此刻,一團火苗忽然直沖天際。

只見方青山懷中的手臂自燃!緊接着,衆人聽見方路迷大吼,就看見被他抱着的方螢歸已被火吞噬!

火勢來得兇猛,絲毫不給人反應的時間!

方路迷抱着烈火不肯松手,尹新雪召了一通冰雪澆灌而下,可等火焰撲滅時,方螢歸已被烈焰燒為灰燼,方路迷半邊身體燒成重傷,臉上被燒出黑色焦炭般的硬塊,和無數令人犯怵的膿包。

“是誰?!”尹新雪沒想到方家做事竟然絕到這種地步!

他們家可是一脈單傳,居然寧可斷子絕孫也不讓洛藕重現于世人面前!

作者有話要說:

從這一章開始就入v了噢,希望大家日後也能多多支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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