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新雪 伍

答案呼之欲出, 師尊是元兇。

天韻一瞬間神色莫辨,幾乎是難以置信地将目光全投向師尊。

師尊為何要殺方家人?

師尊與方家人之間,難道還有她所不知道的仇?

尹新雪被她這不挪眼的注視盯得喉嚨發幹, 竟莫名替舊雪心虛起來。

——自然舊雪是絕不可能心虛的。

明明是舊雪的迷惑行為, 和她尹新雪有什麽關系?

天韻就算把她拆成零部件單獨拿出來研究, 她也沒法知道舊雪在想什麽, 原着裏也沒說呀。

此刻方路迷神魂盡失, 谷梁淺被冷弦誅心而死的畫面對他造成巨大沖擊, 堪比那日商風林滅門的慘禍,但眼下方家除他之外無一幸存, 如果有人能說出真相的話, 也只剩他了。

天韻蹲在他身前,摘下他的面具, 在他兩頰上拍了拍,“起來, 不準暈。”

方路迷并沒有真的暈,他只是雙眼發直,視線渙散,方才的畫面勾起了他心裏最恐懼的事情, 并不是他想顫抖, 實在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肌肉。

不過被天韻這麽在臉上拍了兩巴掌後,他的頭才微微動了動,焦點重新在眼珠中聚集起來, 發覺脖子似乎能稍稍扭動一些, 不再那麽麻木。

“我沒事……”他努力地發出這麽簡短一句話。

趁天韻注意力集中在方路迷身上的時候, 尹新雪守在谷梁淺身邊。

這女孩第一次死去時不過十幾歲年紀,因此複活後的相貌仍是少女模樣, 她靠着堅厚的雪壁,眼睛已經被尹新雪合上,眉宇之間保持着死前的驚詫、震驚和恐懼,呼吸已然完全湮滅了。

谷梁淺的生死就像一場飛快的鬧劇,還不等揭開序幕,便已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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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死前還未說完的一句話卻十分耐人尋味——

她說:“舊雪大人,你又……”

又。

又什麽?

當時舊雪只對她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以箜篌冷弦誅殺于她,但她卻用了‘又’這個字眼。

為何要說‘又’?

難道這不是舊雪第一次誅殺她?

似乎一個隐約的猜測在尹新雪腦子裏模糊形成,一個足以震驚尹新雪卻很難令她相信的念頭。

不過尹新雪沒有立刻追究這件事。

洛藕化形不足一個時辰,本就還未完全融合好,而寄主魂靈又驟然死去,此時的洛藕仍然新鮮,趁着新鮮取出來,洛藕仍能保留其該有的一切功效,簡而言之,就是可以重複利用。

這就是尹新雪本來的打算。

她其實也對谷梁淺動了殺心,只是她沒想到舊雪動手會這般迅速決絕。

但也算幫了她一個大忙。

她在紅梅樹下答應過天韻,要讓她以彼岸花的身份回到世間。

彼岸花的屍體入土五十年,想必早就不能留宿魂靈,如果要讓天韻重新做回天韻,就只能依靠洛藕這等靈物,天池洛藕不可再擅動,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下這一段流落在外的洛藕。

當年方路迷将洛藕送回山上,之後這段洛藕便一直被天韻帶在身邊,直到落葬。

尹新雪捏着手裏回收的圓滾滾的藕段,小聲地‘啧’了一下。

已經化形過一次的洛藕上,被打上了一枚圓藕截面的印子,不完美了,但尚且能忍。

她将洛藕收回袖中,看了眼天韻,打算先去處理谷梁護的事。

“你……”尹新雪伸手想在天韻肩上拍一下。

但這時天韻身子忽然往前,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尹新雪的手指竟堪堪從她肩上溜過。

完了,又生氣了。

尹新雪暗地嘆了口氣,這回又要多久才能撫平天韻被舊雪傷害的心?

昨晚紅梅樹下好不容易第一次見到天韻那樣的笑容,恐怕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到了吧。

要說也是尹新雪自作自受,好端端把舊雪放出來,三分鐘,趕跑一位冥主,吓壞一個中老年人,傷了天韻的心,順帶殺了一個谷梁淺,效率高得離譜。

從雪窟離開時,尹新雪看了烏聽雨一眼。

烏聽雨立刻便懂得尹新雪是在詢問她,想離開還是留在這兒。

只聽烏聽雨道:“我随大人一同出去。”

于是尹新雪安排幾只雪羚羊守在雪窟外面,這才帶着烏聽雨離開。

雪窟安靜得出奇。

洛藕被回收之後,谷梁淺的屍體便如同一堆槁木,冷弦誅入的傷口血塊已然凝痂,她的頭發複活後沒來得及紮,此刻如同雜草般又長又亂地散落在地上……

“天韻。”方路迷終于開口。

“師尊何時往你胸口埋入冷弦的?”天韻見他意識恢複,立刻就問道。

方路迷深吸了口氣:“十四年前。”

天韻眉角一跳,師尊竟那麽早就下手了。

“是何契機?”

方路迷将被天韻摘下去的面具重新戴上,往雪窟深處挪了挪,似乎這樣能擋風,但雪窟無論哪個位置都是一樣冷,他不禁抱緊自己的胳膊,道:“螢歸早在五十年前便已出生,也是那時候洛藕被塑入螢歸經脈骨骼,但父親擔心螢歸身份洩露出去,便動用禁法使螢歸停止生長,想着避過這幾年風頭,至少等凡界水患平息之後,再将螢歸公布給修真界。”

“所以這和我師尊有什麽關系?”

方路迷沒有被她的話打斷,繼續自己的說着:“直到十四年前,父親才幫螢歸解除禁法,他得以開始正常嬰兒的生長,可是在螢歸百日宴那天——”

說到這裏,方路迷臉上露出不解,似乎連他自己都想不通:“舊雪大人為何會知道?她如何知道的?”

天韻:“知道什麽?”

方路迷視線轉向天韻,眼底除了天韻一張深若幽潭的臉,便只剩下四周蒼白一片的雪窟,“螢歸的百日宴在商風林舉辦,你知道的,方家一脈單傳,任何孩子的出生都是大事,是要流水席擺上三日不醉不休的。到了第三日傍晚,整個商風林都醉了,除了我。”

天韻漠然:“你沒醉,為什麽?”

“你當年因我受蝕骨釘之刑,後來又因我送洛藕而被誣陷害死谷梁淺,你走後的每一天,我都生活在痛苦裏。

我知道就算再次将我放在當時的情境下,我還是會一樣的選擇,但我良心不安。

我對你愧疚,曾經我試過酗酒澆愁,卻發現醉後你頻來入夢,我更是害怕,從此只敢清醒。”

天韻不屑地掃了他一眼:“我可沒空頻入你的夢。”

方路迷僵硬地提了提唇角:“

“然後呢?”

這是天韻并不知曉的往事,恰好驗證了她的猜想,果然方路迷和師尊之間有過另外的交集。

方路迷:“可是舊雪大人并沒有傷害螢歸,但我想她當時一定用靈力在螢歸體內感知了一遍,所以當她将螢歸還給我的時候,她對我的眼神比往常又冰冷了很多——”

天韻對方路迷所說的‘冰冷’感同身受,并不覺得意外。

師尊對世上任何事,只有冰冷,和更加冰冷。

不過天韻并不明白,正是因冰冷如鐵之心,才不會被打動,因此寒羚山才能成為世間一切不平的最終決斷處,才能不偏不袒地對衆生進行審判——審判者通常都是冰冷無情的。

一旦有了感情,人就有了漏洞。任何安全機制裏,最薄弱的一項永遠是人心。

“之後呢?”天韻問。

“之後舊雪大人對我說了兩個字:認罪。”

天韻心弦一動:“認什麽罪?”

方路迷:“不知道。但我當時心虛,一聽到說認罪,我腦子裏便羅列出無數條我的罪行。可是無論是哪一條罪行我都不能去認,難道要我承認是我吞占洛藕嗎?”

天韻冷冰冰:“為何不行?本就是你。”

方路迷:“倘若我要是承認,早在寒羚山,早在冰原我就承認了。天韻,我沒有勇氣承認,我身後還有十多位祖輩在看着我,我不能讓方家毀在我手上。”

這些話現在聽來很諷刺,方路迷那麽害怕毀掉方家,但方家卻已然滅絕了。

“繼續說吧。”天韻沒再逼他。

方路迷:“當時我也不知是怎麽想的,下意識做的第一件事是将螢歸的耳朵捂了起來。然後我對你師尊說:‘請舊雪大人明示,在下要認的是什麽罪?’——如今想來,大概是怕被螢歸聽到他父親昧着良心的謊言罷。”

天韻沒說話。

“你師尊當時也沒說話,只不過她卻做了一件事。”說到這裏,方路迷眼神中那種恐懼又一次重現,發着抖扯過天韻的手,按上自己胸口的位置,“在這裏,你師尊往我家每位長輩胸口都打入一根冷弦,包括我,可彼時商風林只有我一個清醒之人,所以這件事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天韻皺眉不解:“打入冷弦做什麽?”

為何不幹脆殺了他們?

“威脅。”方路迷發抖的唇間只擠出兩個字。

“威脅?”

“你師尊對我說,從這一刻起,我被宣判為雪山不可饒恕之人。要麽我主動前往寒羚山認罪,要麽每一年初雪降臨之際,我方家會有一位先輩為冷弦誅心,葬身于丘墳海。”

丘墳海相當于修真界的亂葬崗。

在修真界,若被寒羚山審判定為大罪之人,那麽他接下來的一生會經過兩個階段,首先他會被押送到薄暮湖去囚禁,在那裏他的心靈将會被滌蕩至淨;

然後會被誅殺,屍骨将被抛進丘墳海。

舊雪的意思很明顯:你方家每個人都是大罪之人。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方路迷頭垂下去,頗有無力回天的沮喪,“十四年間,我家陸續有六位先輩先後死于丘墳海,長輩們沒辦法去丘墳海斂屍,故沒人知道他們是被冷弦誅心而死。”

“但你知道。”天韻冷冷道。

“我知道。”

“可是十四年,你都沒有去承認罪行。”

“天韻吶,倘若我将這件事告訴我任何一位長輩,他們都會同我說,即便賭上十幾年的時間和所有方家人的性命,也絕不可以向修真界承認罪行。”

“為何要這麽執迷不悟?”

“為了方家傳承上千年的祖業。”方路迷嘆息,“每個方家人都是背負着十多代先輩的目光活着,任何決定都事關家族榮辱,因此我不能娶丹青,不能給我自己的孩子做一個好榜樣,即使我每日對你懷着愧疚,卻也不敢向修真界澄清。天韻,這就是我,卑微怯懦的一個小人。”

到了這時候,天韻還能說什麽。

但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難怪方路迷每次見到師尊都會那般恐懼,因為他體內被埋入了箜篌冷弦。

不止是他,還有其他方家人,他們體內相同地被埋過一根冷弦,只是他們自己并不知曉。

所以無論方家人是被天竹草毒死,還是無端于子時月上時分倒地而死,抑或是被釘入僅一枚蝕骨釘後離奇身亡,卻最終都能在他們體內發現箜篌冷弦,那是因為冷弦從始至終都在他們體內。

原來師尊并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無辜的。

只是十四年前,師尊究竟是于怎樣的契機了解這一切的呢?

師尊這算是為她報仇嗎?

還是僅僅只是在履行寒羚山的審判之職?

方路迷:“你師尊是我見過最可怕的審判者。她知道每個人內心最害怕什麽,于是她會直擊人心中最深的恐懼。

她知道我懼怕方家傾頹,于是她要讓我于每一年初雪之際親眼目睹一位方家先輩的喪生,唯一幸好的是,并非每一年都下雪。

可是每當下雪,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我不知道今年死的會是哪一位長輩,可我卻要裝作什麽都不會發生的樣子,被螢歸拉出門去玩雪,回來時迎接我們父子的,是一個注定的噩耗。”

“有那麽嚴重嗎?”天韻瞳孔裏沒什麽情緒,“冷弦誅心而已,我也曾受過。”

“可是你複活了,不是嗎?”方路迷反問。

天韻微怔:“你什麽意思?”

方路迷:“冷弦誅心,絕不可能留有魂靈在體外,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

“那又如何?”

“當年谷梁淺霸住你身體不肯離開,你本想用勾心之術與她同歸于盡,但你師尊卻在這時趕到了。我不知她做了什麽,但你醒來之後,是不是覺得體內沒了谷梁淺的魂靈?”

天韻沒回答。

“我以為你師尊将谷梁淺剝離了出來,但直到昨晚容雨蒼用洛藕複活了谷梁淺,我才終于明白,谷梁淺一直在你體內,只是你師尊或許用了某種術法将她壓制下去,使你無法察覺到。”

“這跟我複活有什麽關系?”

方路迷搖搖頭:“還是那句話,冷弦誅心,絕不可能留有魂靈在體外。”

天韻仍然不懂,冷弦誅心,确實不可能留有魂靈在體內……

忽然她怔了一下。

她的魂靈不就在體外嗎?

所以她才會托生于天竹草重生。

這是怎麽做到的?

她是怎麽逃脫冷弦,魂靈出體的?

這一次,她沒再用太複雜的思路去考慮。

經過冷弦這件事之後,天韻現在明白,答案通常是明顯的,只是人容易被一葉障目,以至于對正确答案視而不見。

所以答案很簡單——

冷弦誅心,絕不可能留有魂靈在體外,所以倘若有一個人被冷弦誅心後,魂靈能飄忽體外,那麽只能是因為冷弦的主人主動将她從身體中釋放了出去。

想通這一點,天韻驟然看向雪窟洞口的方向——

師尊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重生的?!

作者有話要說:

舊雪是個好的審判者,但不是好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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