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新雪 肆
可是雪山并不那麽容易動搖。
天韻滿以為師尊會為她停留一時半剎, 然而她卻眼睜睜看見光流從五指間穿了過去。
就像一捧細沙,挲挲地從指縫間溜走,她或許下意識努力收了一下手指, 試圖從光流裏撈出點痕跡, 但最終什麽都沒抓住, 一瞬間天韻神思恍忽了, 望着自己空蕩蕩的手, 真的什麽都沒抓住。
師尊無視她, 從她身邊離開了?
或許沒看見她?
“師尊!”天韻朝離開的人喊了一聲!
尹新雪眉角一動,她感到緊張, 舊雪會為天韻回頭嗎?
沒有。
舊雪沒有回頭。
就好像根本沒聽見有人喊她。
巨大的失落和不解席卷了天韻, 為何師尊前後态度變化如此之大?
之前就算師尊遇見十萬火急之事,也會于十萬火急之中顧上自己一眼, 可是忽然間,師尊又如此冷漠了。
“師尊!”天韻追了上去。
然而舊雪甚至連背影都不曾為天韻猶豫半分, 眼看天韻再怎麽努力都追不上舊雪的腳步,突然在這時候,天韻對着舊雪的身影吼道:“舊雪大人,你不要天韻了嗎?!”
舊雪停在半空, 但也只是回頭将視線落在天韻身上, 神色與平時的冰冷無異。
這一瞬間,一股熟悉的刺痛感穿過天韻顱內,将她從天堂打回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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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無數次師尊從她身旁經過時, 都是這樣冷冷的一瞥, 這幾乎是天韻揮之不去的噩夢。
“師尊……”她往前走了很小的一步。
即使知道是噩夢, 她總忍不住想去靠近。
此時一夜将盡,天邊翻起魚肚白的亮色。
尹新雪無法從舊雪的臉上讀出任何信息, 果然小說誠不欺她,真的有冰塊臉存在。
只可惜這張冰塊臉下面,連心也是冰塊做的。
天韻站在棧橋上,仰頭看向半空中的舊雪,“師尊……”
可是當她還想說什麽的時候,舊雪卻漠然轉頭離去了。
棧橋上只剩下一個女孩孤零零的身影,她低下頭,許多只雪羚羊踏着藍色光暈從她身旁闖過去,輕盈而寂靜,天韻沉默良久,才再度擡眼悲哀地望着舊雪離開的方向。
這一個眼神,讓尹新雪心裏輕輕疼了一下。
太可憐了。
但此時距離舊雪出場只過了五十秒,尹新雪沒想到舊雪對于天韻居然能有這麽大的殺傷力。
下一秒,舊雪已經來到冷殿前。
争渡和容雨蒼,還有烏聽雨和方路迷,四人正坐在冷殿門前的臺階上商量該怎麽處理谷梁淺,驟然見到一個眉間籠着冰雪氣息的女人站在這裏,明明前幾刻鐘才見過,還是一模一樣的臉,幾人卻愣了一下,仿佛一下子沒能認出她來。
“舊雪大人。”
“舊雪大人。”
“舊雪大人。”
除了争渡,其餘三人唰唰從地上站起來,像木棍杵在那裏,不敢多說一句。
争渡卻慣不會看眼色,嘴皮子又癢了,皮笑肉不笑地揶揄道:“瞧舊雪大人這神色,豈非天池出了什麽棘手之事,可要本座幫……”
“逐客。”舊雪冷冷對身後道。
果然在她身後,雪羚一立即現身,答了句‘是’,遂奔至争渡面前,“請冥主立即離山。”
争渡:“……”
蒼涼晨色中,方路迷預感到什麽似的,默默往後退了一步,然而下一刻,舊雪的視線還是落在他身上,只一眼,他便覺得一陣寒意從頭貫徹到腳趾,下意識捂住自己胸口的某個位置。
這個動作很奇怪,因為當一個人覺得恐懼的時候,他第一反應應該是戰鬥或逃跑,所以要麽他會找件趁手的武器做出攻擊之勢,要麽腳尖向外身體傾斜随時準備逃跑,而他此刻的動作看起來卻是在保護什麽。
不僅旁觀的尹新雪感到奇怪,連從棧橋追過來的天韻看到這一幕,心裏沒來由地覺得怪異。
這不是方路迷第一次在師尊面前表現出如此巨大的恐懼,重生後天韻第一次在冰原與方路迷碰見時,他對師尊的畏懼就已經達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他當時身後護着方螢歸,神情幾乎和他此刻護着自己胸口的樣子如出一轍,他的畏懼源自他認為師尊會傷害他所珍視的某樣東西。
上次是他的兒子,這次是什麽?
是他此刻捂在胸口的什麽東西嗎?
天韻更堅定了之前的猜想,這五十年間,方路迷和師尊之間一定還有她所不知道的交集。
可為何自第一次在冰原相遇之後,方路迷許久沒有再露出那般大的恐懼,直到今天,天韻才又一次在方路迷臉上看到那麽恐懼的神色?
想及此處,天韻臉上不自覺流露出失落,方才那一刻師尊顯露出的冷漠豈非也讓她感到害怕?
她真的害怕師尊又回到當年的樣子。
系統對尹新雪道:【你的目的達到了,檢測到主角對師尊的愛慕值發生高幅度跳動,處于相當矛盾糾結的狀态。】
尹新雪卻沒有任何勝利的感覺,之前她對舊雪的無情只停留在書面上,這是她頭一回目睹舊雪的冷漠,比她所能想像的還要寒涼徹骨——但如果這正是天韻喜歡的師尊呢?
如果沒有尹新雪穿書幹涉,此時舊雪應該已經成了天韻的帳中之奴。
在無數個愛恨交織的日夜裏,天韻都會将舊雪囚/禁在飲冰殿,雪羚羊族被毒殺殆盡,寒羚雪山為冥谷煉獄之烈火消融,只剩下光溜溜重見天日的白色山石,仿佛被天韻撕光衣物的舊雪的胴`體。
天韻會毫無顧忌地占有、侵/略,會用盡最殘忍的手段,即使舊雪永遠不會在她身/下屈/服,即使身體不可控地歡`愉或者痛苦,但舊雪絕不會發出一聲能夠刺激到天韻的呻`吟。
這一切本早就要發生的,是尹新雪阻止了進程。
但她阻止不了天韻對舊雪的愛慕,因為系統至今沒有檢測到結局的變化。
天韻第一個想要占有的人是舊雪,始終都是。
這時距離舊雪出場已經過了一分四十八秒,除了往天韻心口狠狠補上一刀,然後将方路迷吓得不輕之外,她統共就只對争渡說了兩個字:‘逐客’。
雪山無情,神女無心,誠不欺尹新雪。
不過很奇怪的是,谷梁護明明在她們前面被押出來,離開天池只有棧橋一條路,可是天韻和舊雪一路追過來,卻沒有看見谷梁護,連押送谷梁護下山的雪羚羊也沒看見,去哪兒了?
烏聽雨看不出舊雪在想什麽,但卻從天韻往身後張望的神情看出她的想法,于是偷偷從容雨蒼背後借過,故意繞離舊雪所在的位置,來到天韻近前,低聲對她說:“谷梁護從棧橋上翻到懸崖下面去了。”
天韻神色一緊,“你看到了?”
烏聽雨:“我預知到了。不過你不用擔心,他沒撞到山壁,雪羚羊将他叼住了。”
難怪天韻一路過來沒發現谷梁護。
她松了口氣,總算發生了一件好事。
天韻立刻拔腿往回跑,既然谷梁護在她之後,現在只要去将谷梁護的鈴铛搶過來就好了。
可當她跑出幾步後,發現師尊沒有往她的方向來,回頭一看,只見師尊丢下冷殿前其餘幾人,獨自往殿後的方向去了。
雖然猜到師尊是去見谷梁淺,但天韻不免心裏還是覺得空落落。
之前的一切難道是錯覺?
是她愛慕師尊入了魔,以至于做了一場虛假的大夢?
天韻駐足想了片刻,然後對容雨蒼道:“谷梁護身上的鈴铛會感應到其他谷梁家人。”
容雨蒼立刻明白,“好,我去搶。”
說完,天韻和容雨蒼往各自相反的方向奔去。
天韻又一次追向舊雪。
哎,尹新雪看得嘆氣。
舊雪都那麽對她了,為什麽她還要一直攆在舊雪身後呢?
……
谷梁淺在雪窟裏走來走去,一整個天然形成的洞窟裏全是雪,經由成千上萬年的演變已經緊實得如同磐石一般,谷梁淺無論坐着或是躺着,都覺得凹凸不平的雪塊會硌着自己,只好一直站着。
但即使站着,她也嫌棄這地面太硬。
舊雪從雪窟之外進來。
“舊雪大人,這裏太不舒服——”
話音還未落完,谷梁淺甚至來不及看清舊雪毫無表情的神色,只覺得半空中疾風驟然劃過,下一秒她覺得胸前猝然一痛,似乎聽見某個器官在耳膜上轟然破碎的聲音,接下來是耳膜不住的嗡鳴——
像金屬撞上石塊,經久不斷的耳鳴。
雪窟忽然陷入一片□人的死寂。
天韻恰在這時從雪窟外闖進來,猝不及防看見眼前這一幕——
只見谷梁淺胸口竟赫然被一道銀白色的光線穿過,在谷梁淺臉上,還凝固着恐懼、蒼白、不解,當她緩緩垂下頭看到刺穿自己胸口的東西時,一切重生給她帶來的快樂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舊雪大人,你又……”
方路迷和烏聽雨這時也趕到了。
猝然見到這一幕,方路迷整個人被抽光力氣跌落在地,再次捂住自己胸口的位置,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眼睛裏透露着恐懼絕望,烏聽雨連忙蹲下身去扶他,卻感覺他渾身抖得厲害。
“方伯伯,你怎麽了?”烏聽雨擔憂道。
天韻聽見聲音,回身一看,只見方路迷面具下的嘴巴不停顫抖,他的手始終捂着自己的胸口,天韻眉頭一皺,似乎想通了一件事,方路迷捂着的位置是不是和此刻谷梁淺被刺穿的位置一模一樣!
五——四——三——二——
一!
尹新雪意識瞬間回到身體裏,千分之一秒後,她又一次睜開眼睛。
方才旁觀的視角已經切換為實時沉浸視角。
她看見站在她面前的幾人臉上的神情各有不同,卻顯露出同樣的恐懼。
天韻:“師尊……”
尹新雪這才意識到自己手中靈流未絕,靈流宛如一道絲線,一端從她指尖出發,一端深深紮入谷梁淺胸口。
她立刻收了靈流。
沒了靈流,谷梁淺才終于失去精力,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嘴角滲出不斷的血,眼珠死死盯在尹新雪身上,不甘,不解,仇恨……
她到死都沒能閉上眼睛。
她由生到死,甚至連一個時辰都沒有。
此時,靈流散盡,衆人才終于看清刺穿谷梁淺胸口的那道光線——
竟赫然是一根冷弦!
到了這一刻,結合方路迷的恐懼,天韻腦海中閃過紫檀園主曾說過的一句話——
“九州之內,以箜篌為法器的,唯你一人,無人可能冒充。”
是啊,九州之內,以箜篌為法器的只有師尊一人,試問世上誰能有本事從師尊那裏偷得冷弦呢?!
真笨,她先前竟一直認為是有人偷了師尊的冷弦去殺方家人,紫檀園主懷疑是天韻的魂靈幹的,她又懷疑是容雨蒼幹的——
原來一切都錯了!
原來只有當時不顧一切闖上寒羚山請求決鬥的方螢歸是對的——
“我們在太爺爺體內發現了舊雪大人的箜篌冷弦!舊雪大人,是你,你殺了我太爺爺!”
真是一葉障目,明明答案就是這麽簡單,天韻之前竟一直未能想通。
尹新雪似乎想開口對天韻說什麽,卻見天韻突然朝方路迷蹲了下去,不由分說地将方路迷的手從他胸口扯開,方路迷沒有反抗的力氣,天韻手指抵着那個位置問:
“你這裏,是不是被埋入了一根冷弦?!”
烏聽雨震驚:“天竹,你在說什麽……”
“不要說話!”天韻打斷她,凝視方路迷,帶着不容反抗的威壓,一瞬間仿佛回到冥谷彼岸花的時候,任何惡鬼從她身旁經過時都會俯首,她幾乎快忘了,來寒羚山之前,她曾有過屬于自己的桀骜。
天韻沒有回頭看尹新雪,方路迷仿佛被定住了似的,被天韻這麽戳着胸口卻一動不動,但傳到天韻指尖的戰栗昭示着他的恐懼,“是……是……冷弦……在這裏。”
尹新雪眼梢一跳。
他體內有冷弦?
得到這個肯定的回答,天韻終于明白了。
方家人一直以來在九州內布下那麽多結界,想方設法要抓到殺害他家祖輩的兇手,卻一直沒有結果。
還有紫檀園主,一直在追究方家人體內冷弦的來源,卻始終找不到思緒……
他們都錯了。
答案一直以來都很簡單,但所有人都是一葉障目,都自動将正确答案忽略了。
只有方螢歸,少年初生牛犢不怕虎,才被他猜到真相——
世上能動用箜篌冷弦的只有一個人,所以倘若一個人為冷弦所殺,那麽兇手必定只能是那個唯一能動用冷弦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