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新雪 捌
眼看日頭下移, 逆舟堂的世家子弟已收拾好行囊,乖乖排好隊,一個一個來向雪羚五老師行道別禮。
羚五是雪羚羊族年紀最長的羚羊, 羊老脾氣沖, 說話總也頂不客氣。
它像山大王似地站在桌前:“功課不要忘了做”、“仲秋過節也不可耽誤練功”、“記得按時回山報道”……
“林家那小子, 我瞧見你将功課扔在桌下, 撿起來, 帶回家去, 那是仲秋禮物!”
“五老師,我家仲秋節習俗是絕不收禮, 要不老師還是将功課收回去罷。”
雪羚五:“今天要麽你和功課一起回家, 要麽功課和你一起留下陪我,你選一個。”
其他領了功課坐在座位上的少年人群中發出吃吃的笑聲, 大家不時你鬧我一下,我回你兩句, 談論着下山之後去誰誰誰家玩,今年仲秋佳節去哪裏賞月,哪條凡界的街最是熱鬧……
也是在山上憋壞了,就盼着仲秋節能下山。
這時從逆舟堂外走進來一個人。
這人走路腳步生風, 穿得簡練, 卻不跋扈。
她大步穿過堂中,迳直來到雪羚五面前,在雪羚五耳邊說了幾句話。
只見雪羚五眼上方那兩撇銀眉毛連成一條直線, 似乎是疑惑地歪了下頭, “你确定舊雪大人真這麽說?”
容雨蒼肯定地點了下頭。
雪羚五看起來并不相信這是舊雪大人會做的事, 但雪羚羊族只有在擇主的時候可以違逆舊雪,除此之外必須對舊雪唯命是從, 它僅僅只是停頓了一秒,然後對着堂中衆人道: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我先公布壞消息。”
逆舟堂中頓時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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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幫學生早就習慣羚五老師的脾性,知道五老師講話常故弄玄虛,沒人真的擔心這壞消息會帶來不幸。
雪羚五面容不改,沉聲道:“壞消息是,今年仲秋節凡界将下雨,晚上沒有月亮。”
果不其然,這壞消息沒能在少年中間造成多大反響,僅有幾個鬧騰的孩子配合地唏噓了一下。
“那好消息是什麽呀?”少年們熱鬧起來。
“不會寒羚山要給我們發雪花餡的月餅吧?!”
“雪花餡的月餅是什麽味道?”天韻問向正在打坐療傷的尹新雪。
飲冰殿大門緊閉,這麽大的殿裏就只有她二人。在天韻面前,有一道尹新雪開給她的光鏡,透過這光鏡,可以看見逆舟堂發生的全部,少年們嬉笑的聲音也是從那裏面傳出來的。
尹新雪将靈力運輸到蝕骨釘傷口處,像縫針一樣在傷口上細細治愈,這是個精細活兒,需要耗費很多靈力,她又怕忽視天韻,于是強行分出一部分靈識來聽天韻說話,可偏偏天韻淨在她耳邊念叨些有的沒的。
“下次做一個雪花餡的試試看吧。”尹新雪輕聲回道。
聲音輕一點,靈力就能少損耗一點。
可這語氣聽在天韻耳朵裏就是另一種溫柔了,不知怎的,天韻發覺自己越來越管不住自己的遐思。
就像一個餓了很久的孩子,被喂了幾口飽飯後,便愈發害怕下一頓饑餓。
對師尊也是這樣,說不準什麽時候師尊就會變回以前那個冷漠的樣子。
“不要等下次了,”或許是出于患得患失,天韻不敢讓師尊對自己承諾太久遠之後的事,“待會就去罷。”
“好。”尹新雪閉眼道。
此刻在逆舟堂,少年人還在起哄:“五老師,好消息到底是什麽呀?”
雪羚五神色莫辨地從他們臉上掃過,似乎是不懷好意地勾了下嘴巴,“好消息是,舊雪大人為補償你們看不到月亮,決定這次留你們在山上過仲秋!開心嗎?孩子們!!”
“啊!不要!”
“我要回家!!”
“仲秋節難道是為了看月亮嗎?!沒有月亮就不能回家嗎?!”
逆舟堂瞬間炸開了鍋。
容雨蒼連忙擡高聲音,壓過這幫孩子:“承舊雪大人令,此次仲秋不會布置任何功課。”
“沒功課?”
“不用寫功課了?”
“這麽好?真的假的?”
原來躁動的情緒似乎稍稍有了停頓。
容雨蒼乘勝追擊:“舊雪大人還說,此次仲秋會帶你們去東山看月升。”
“東山?是寒羚山東邊那座雪山嗎?”
“是傳說中月亮升起來的聖地嗎?”
容雨蒼俨然已是大姐姐的樣子:“沒錯,東山的月亮比你們在任何地方見到的月亮都要大,還要更亮。”
這個條件似乎比免掉功課還讓他們心動。
寒羚山雖然全是雪山,但雪山與雪山之間也有不同。月出于東山之上,東山是月亮升起的起點,據說東山上的雪裏藏着許多月光精華,若能拾到幾顆,可抵得上修煉好幾個月的修為。
這麽有意思的事,怎麽會引不起少年們的興趣?
很快逆舟堂裏抱怨的聲音消失了,反而掀起一股去東山游玩的熱情。
不過才幾分鐘,逆舟堂裏又熱鬧起來了,充滿少年們讨論嬉笑的聲音。
沒人再抱怨不能下山回家。
安撫好這群孩子,雪羚五背過身對容雨蒼道:“請轉告舊雪大人,任務完成。這樣即便寒羚山不放谷梁護下山,對谷梁家也有了合理的交代。只不過舊雪大人不讓給孩子們留功課,這一點欠考慮。”
容雨蒼點頭表示贊同:“不過師尊說,玩的時候要放肆些玩,不能被功課打擾。”
雪羚五咋舌。
“東山的月亮真那麽大嗎?”天韻問尹新雪。
“想去麽?”尹新雪壓抑住起伏的呼吸,不致于使靈力在體內沖撞得太厲害。
天韻:“想。”
“那就做幾個雪花餡的月餅,帶去東山吃。”
“好。”
天韻又想到什麽,“師尊,你是從何時知道我重生的?”
尹新雪:“為何這麽問?”
天韻:“師尊将我的魂靈從身體中釋放出來,我才得以托生于藥圃的毒草,我只是想知道,那天師尊走進藥圃,從萬千草木中将我找到,是巧合嗎?還是師尊本就是為我而去的?”
“咳——”
一陣靈流沒控制好方向,竟直沖着尹新雪喉嚨奔去,她倏然睜開眼,眼底神情莫辨。
“師尊——”天韻立刻沖過去,想扶師尊,到了近前卻又膽怯起來,手遲遲不敢落。
尹新雪毫無察覺地扣住天韻手臂,天韻似乎僵了千分之一秒,恰好尹新雪能撐着她的僵硬站起來,猝然破功的感覺就像骨頭活生生被人砸斷,她實在痛得厲害,可是想到有件事必須立刻去辦。
“師尊,去哪裏?”天韻跟着從地上站起來。
“你留在山上,為師自己去。”尹新雪松開天韻,卻見天韻的手還保持姿勢淩在半空。
天韻一時半刻沒言語,眼神中竟似乎有抹失落一閃而過,尹新雪本立刻就要走,卻忍不住為天韻停了半晌。
這幾次舊雪的出現讓天韻變得患得患失,雖然天韻嘴上沒說,但她心裏一定害怕被師尊冷漠相對。
“我去藥圃,”尹新雪已經推開了門,卻還是回身解釋了一句,“很快就回來。”
天韻眼底有光亮起,堵在胸腔的情緒連續起伏幾次,終于她忍着嘴角想笑不笑的意思,重重點了個頭。
“這個給你。”尹新雪從袖中取出那段回收的洛藕,上面留有一個永遠去不掉的印記,意味着在此之前,洛藕曾化過一次形。
對于有強迫症的人來說,可能不怎麽好看,不過尹新雪是實用主義者,能用就行。
“給我麽?”天韻接過洛藕。
“嗯,”尹新雪視線落在紅梅樹下,“你的身體保存完好,無需重新用洛藕塑身,你只需将洛藕當做一枚梭子,将你此刻的魂靈織入舊體之內,便能複生。至于什麽時候複生,你自己決定。”
“我……”天韻盯着手裏的洛藕,輕輕嘆了口氣。
“是的,”尹新雪語氣溫和,“一旦你以天韻的身份重現于世,意味着你再也不能躲在天竹草的身份後面,你必須以真正的自己去面對曾經的舊人,有一些是你不願接受的愛意,還有些是你仇恨的敵意,所以這并非一個簡單的決定,為師不會逼你,什麽時候你覺得你準備好了,就回來吧。”
天韻:“師尊……”
尹新雪咽下方才破功時喉嚨裏沖出來的血,沒再多說,離開了。
·
尹新雪不帶天韻去,自然是有自己的理由。
昨晚谷梁淺死之前說了最後一句話:“舊雪大人,你又……”
當時尹新雪心裏便産生了一個猜想,只是沒空追究,可是方才天韻的話提醒了她——
舊雪将天韻從藥圃帶上寒羚山的時候,究竟知不知道毒草就是天韻?
沒多久,尹新雪便到了藥圃。紫檀園主醫術、煉藥、心法、種植這些方面天下無人能與之并肩,但卻從未修習過結界之術,所以藥圃周圍的結界都是舊雪幫她布下的,每隔百年得來加固一次。
因此尹新雪很輕易地穿過結界進了藥圃。
仍是撲面而來的奇花異草之香,還有淡淡的藥香。
花草精靈活潑,見了尹新雪不僅不害怕,反而簌簌随風搖動,發出刷啦的聲響。
“舊雪,出了什麽事?為何行色匆匆?”紫檀放下手中鋤頭,輕輕抖落身上的土。
尹新雪揮手召出一道結界,将旁的花草隔絕在外,“請教紫檀園主,可是對我小徒弟天竹不滿?”
紫檀自知有些事不能藏住,卻沒想到舊雪會當面來質問自己。
若是她以往認識的舊雪,絕不可能為着旁人的事說話。
“紫檀不明白舊雪大人的意思。”紫檀道。
尹新雪卻不給她留半分餘地:“那日我初次帶天竹和九方來你藥圃,你故意說漏嘴,将天韻的埋骨之地說了出來,什麽裂魂之術、灰飛煙滅,都是你故意說給天竹聽的!”
紫檀神色或許動了一動,“舊雪大人冤枉,那日我所說的話,絕沒有一個字是假的。”
·
飲冰殿的光鏡熠熠流着光亮,師尊走得匆忙,忘了将光鏡收起來。
天韻本只是好奇,才利用師尊留在她手臂上的一點氣息,注入光鏡之中,光鏡遂能追蹤到師尊。如師尊所言,她确是去了藥圃,可那神情,卻像是去找人算賬的。
天韻擔心師尊,不知師尊如此氣勢洶洶想做什麽,可是聽見師尊與紫檀園主的對話後,她完全愣住了。
她第一次失控就是在藥圃。
那時她第一次聽聞自己身後之事——
-“我問你為何要将天韻葬在紅梅樹之下,你說只要冷弦不取,魂魄便會被釘在屍體之中,再以箜篌之音施以裂魂之術,長久下來,必能使其灰飛煙滅。”
-“這中間若有差池,難保魂靈不會脫竅而出,再度複生。故此,你将其屍體安置在飲冰殿的院中,這樣即便她得以複生,你也能及時鎮壓。”
這是從紫檀園主嘴裏清清楚楚說出來的話,師尊當時也沒有反駁。
她多恨吶。
原來十五年的師徒,她不過是自己感動自己,原來在師尊心裏,收她為徒是如此勉強的一件事。
然而這一刻,師尊卻說這是紫檀園主故意說給自己聽的,那是什麽意思?
難道這些事情并不是真的,師尊當年并沒有那樣對過自己?
是她誤會了師尊?
“你知道天竹脾性不定,受些刺激極易沖動,”尹新雪的話如刀鋒劍斧般,“你故意說那些話,為的就是刺激天竹,讓她害怕自己的未來會如同天韻一般。我一直很奇怪,明明藥圃四周有我布下的結界,為何天竹那日傷了九方後卻能輕易随冥主離開,其實是你特意給天竹開了一道出口,故意讓她叛我而去。”
“故意?”紫檀将挽上手臂的衣袖放了下來,“不不,并非故意,是無心,我怎知天竹草脾性如此烈,竟聽不得幾句往事。我說的每個字都是真的,那日你不也沒反駁我,不是麽?”
“我沒反駁你那是因為……”
“那是因為我說的每個字都是真的。”紫檀打斷她,“你是舊雪大人,只能處置有罪之人。我未騙人,便是你今日來藥圃質問于我,也不能真的處置我什麽。”
天韻越聽越不懂了,紫檀園主既然能在師尊的質問下咬定自己說的是真話,想必是有底氣的。
紫檀園主的底氣從何而來?
當年她死後,師尊究竟對她做過那種事麽?
“我可以向雪山立下大誓。”紫檀說道。
“不必了。”尹新雪冷冷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當日你說的話中确是沒有一個假字,只是你故意模糊了概念。的确,冷弦不取,魂魄便會永遠被釘在屍體之中,但不是天韻的,而是谷梁淺的。
我長久以箜篌之音施以裂魂之術,裂的也不是天韻的魂,而是谷梁淺的魂。
這中間若有差池,難保谷梁淺的魂靈不會脫竅而出,故此我将屍體安置在飲冰殿院中,我要鎮壓的是谷梁淺的魂。”
所以容雨蒼從天韻屍體中找到的魂靈是谷梁淺的,那是因為谷梁淺的魂靈一直還留在天韻體內。
舊雪為了誅滅谷梁淺的魂靈,而不至于傷到天韻的屍體,于是只能以箜篌之音施以裂魂之術,這對于谷梁淺來說,就是日日夜夜對她的魂靈實施剔骨剜心之刑。
或許在谷梁淺複活後,她心懷僥幸地認為是自己受的刑罰夠了,于是得以複活。
但沒想到,當舊雪重新見到她時,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将她重新誅殺。
所以谷梁淺才會說:‘舊雪大人,你又……’
紫檀道,“舊雪,世人皆說你的心難測,其實不難,你就是一塊冰,冰塊哪裏有心呢?你認定谷梁淺乃不可赦之人,因此即便她死了,你也不會任憑她的魂靈留在天韻體內,你本有很多方法可以處理谷梁淺,可你卻選擇用最極端的方式,而為之犧牲的卻是天韻。
那日你帶天竹來此,我見你對天竹那般溫和,便覺得天韻當年實在不值,這才生出捉弄天竹的心思,沒想到天竹草一點受不得刺激。”
“你就不怕我當面揭穿你?”
“你不會的,”紫檀對此有信心,“只要我不說假話,你便不可能開口駁我,這才是我們的雪山神女。只是不知道,為何你如今變了。變了也好,雪山總是冷冰冰伫在那裏,太冷了。”
話到這裏,紫檀已不再掩飾自己的心思。
可是尹新雪卻淡淡笑了一下,“你究竟是為了天韻鳴不平,還是為了你自己?”
紫檀眉角微微一動,“舊雪大人這又是何意?”
尹新雪:“那日你刺激天竹,九方出去追她,你卻在這時将我攔下,故意拿其他事将我纏住,結果導致天竹出手傷了九方。
之後你故意讓我将九方安置在藥圃,說你會盡力續住九方的命,但當時我明明往九方體內注入大量靈力,按理說撐幾個月都綽綽有餘,可沒幾天,九方卻幾乎奄奄一息,是你動了手腳。
本來只要等到容雨蒼來,天竹草毒便能解,然而容雨蒼來了藥圃後卻說她不願去見九方,之後她又以九方之命和天竹做交易換取洛藕。
容雨蒼天性仁慈,單憑她自己,怎會拿人命去與人做交易?想必是你給她出的主意罷?
你認為我絕不可能拿洛藕去換九方的命,只要熬過最後幾日,九方一死,你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我的目的?我什麽目的?”紫檀的聲音已聽得出來有些發抖。
尹新雪向前一步,威壓頓時讓紫檀逃無可逃,“只要九方一死,天竹手上就沾了一條人命,按照寒羚山律,濫殺無辜者,即使只殺了一人,也當受極刑,以命償命。你想讓我處死天竹!”
“我……我與天竹無冤無仇,我為何要……”
“因為世間百毒你皆有應對之法,唯天竹草毒你束手無策。你一向以神醫聖手聞名于修真界,假若被人知曉,連一株天竹草的毒你都解不了,從此你的名聲便有了瑕疵。
你瞧你這藥圃中一草一木,皆被你修剪得井然有序,你如何忍得了旁人對你指點?你這強迫症,難道不正是你能和舊雪說上話的原因嗎?!”
尹新雪一時激動,竟從自己的嘴裏蹦出了舊雪的名字。
幸好她正是激動,沒被誰聽出問題來。
“我告訴你,無論是天韻還是天竹,都是我的弟子,你若要害她,我便端了你的藥圃!不管是你紫檀,還是方家、谷梁家、宣家,就算是過去的舊雪,也都不能再碰她一下!”
紫檀此刻猶如霜打茄子,竟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這還是她認識的舊雪麽?
她記憶中的舊雪,不會感知旁人的喜怒哀樂,更不會将心思浪費去思考旁人的陰謀詭計。
一個沒有心的人,只知世上有黑白,如何會去細想黑白之下的錯綜複雜?
她先前因雪山融化覺得欣慰,此時她卻感覺,雪山不止是融化,還生出了一顆有智慧的心。
而光鏡後的天韻,終于虛虛跌在地上。
這一刻,她竟覺得,是她辜負了師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