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新雪 玖

尹新雪回來寒羚山的時候, 身上的疼痛半分未減,反而因着天色漸晚而愈發陣痛起來。

同時她又覺得嗓子疼,離山前那一口血沖上喉嚨, 刺得她渾身血管如被砂紙擦過, 之後在藥圃話說得又有些多, 威風确是被她耍到了, 代價卻是她沒能好好休息, 此刻拖着一身的疲憊回上山來。

但她總算搞清楚了一件事——

早在洛藕被盜之前更久遠的時候, 藥圃便長出一段不知名的小草,然而就這樣在角落生了許多年, 也沒能長大, 紫檀因好奇這小草究竟是何品種,于是沒挖除。

後來某一天, 大約是五十年前,那株小草竟生出了魂靈——也就是天韻。

要說那天有什麽特別, 其實也沒什麽特別,不過是雪羚三去過一趟,取了幾囊紅茶果罷了。

這只雪羚三如今在何處已不可考,只知百年前雪羚三曾因觸犯山律被流放冰原, 後來天韻跋涉而來拜師時, 恰遇上雪山發難,是雪羚三又一次違背山律,将天韻救了下來, 并将天韻渡到雪山腳下。

之後雪羚三被舊雪攆走了, 再也沒出現過。

所以将天韻魂靈帶下山, 究竟是雪羚三背着舊雪做的,還是舊雪命它去做的, 尹新雪也不确定。

真累,明明書名就叫《舊雪殘集》,尹新雪卻仿佛穿了一本叫《走近舊雪》的書。

根本不明白舊雪究竟是怎麽想的。

不知不覺,尹新雪拖着乏軀,已快到了飲冰殿。

今晚誰也不能阻止她一個人安靜療傷。

就算天韻來了,也得把她轟出去。

風裏飄出一縷一縷的梅花香氣,尹新雪輕嗅,才頓感肌肉松弛幾分。

不需費太大力氣,院門輕輕一推,便自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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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新雪垂着頭,邁過門檻的一刻,腳只覺無比沉重,連擡起來都不夠力氣,尹新雪手撐住門楹,竟發覺周身空氣像浸濕了的毛巾一樣,一股壓迫感加諸在她背上,壓得她呼吸變得厚重起來。

“師尊。”這時一個聲音從院中傳來。

正是紅梅樹下的方向。

尹新雪擡頭望去,忽然疲憊不堪的眼皮不自覺動了一下。

只見在那紅梅樹下,花瓣冉落之中,站着一個女孩。一襲紅衣,青絲長垂,耳畔兩绺長發向後挽起,發尾簪着一支天竹草,紅得耀眼的葉片之間攢着許多顆細小的紅果,原來她竟是将天竹草做成了簪子。

似濃似淡的梅花香氣在這一瞬間仿佛有了實體,竟如霧,如煙,浮在女孩身旁,熠耀着。

沉睡在冰地下的美人終于醒轉,與尹新雪腦海中無法忘懷的‘睡美人’相差無幾,先前尹新雪只知彼岸花明豔,卻從未想過親眼得見時,會是這樣的震撼,仿佛地底熔岩頃刻而出,将整片塵世都給染紅了。

“天韻。”

天韻站在樹下朝尹新雪笑着,美得宛如一場夢。

“師尊,好久不見。”

尹新雪竟說不出什麽話,只是在心底默默想着:這是我第一次見你。

身上的疼痛比先前還要發作得厲害,大概是暮色漸沉,夜晚濕氣重。

但尹新雪無法再往前走一步,此刻她撐着門楹,尚且能站住,可若再往前,沒了支撐,她預感自己一定會倒下去。

她朝天韻伸出一只手,“來,過來,讓師尊看看。”

天韻果然聽話地走過來。

可是尹新雪忽然發現,天韻每朝她走一步,她渾身就像被許多滾刺紮過,不再只是蝕骨釘的傷口,而是每一寸神經都仿佛被放在烈火中炙烤,竟燙得她連門楹都撐不住了。

天韻飛快奔來,将倒下去的尹新雪接在懷裏。

這并沒有纾解尹新雪身上的痛,反而被天韻摟住的地方蔓延出另一種炙人的疼痛。

尹新雪終于意識到問題了。

難怪越靠近飲冰殿,她便越覺得腿腳沉重,還以為只是蝕骨釘之傷未得治愈,卻原來不是。

——是因為天韻。

是因為這株複生的彼岸花。

“師尊你怎麽樣?”天韻沒料到師尊會忽然倒下去,吓得不輕。

“沒事。”尹新雪不信邪,手不自禁貼上天韻的面頰。

乍一觸碰,尹新雪五指猶如被竹簽穿過,刺得她臉色瞬間煞白,但天韻卻在這時将她的手按住了,師尊指尖傳來的冰涼感讓她覺得很舒服,就仿佛烈日下忽然含住了一口冰水。

放開!尹新雪內心大吼,痛死了!

但她表面上沒作出反應,不能在今天破壞天韻的心情。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今天算是天韻的生日——真正的重生之日。

“你的發簪很漂亮。”尹新雪藉機從天韻手掌下将自己的手抽出去,去摸她發尾的天竹草發簪。

“嗯,很漂亮,”天韻高興極了,将尹新雪的手當空攔了下來,抓在手中,“師尊小心些,我雖自天竹草中脫身,這天竹草中的毒卻還在,若是不小心被發簪刺破手指,中了毒可就不好了。”

多貼心吶,可是,能先把手放開嗎!

“師尊受了傷,我扶師尊進殿休息。”

天韻說着,手環過尹新雪的腰,另一只手托着尹新雪的手臂,這種接觸無疑加重了尹新雪的疼痛,可是除非将天韻轟走,否則只要天韻還在這裏,她大概也沒力氣能回去飲冰殿了。

她只好忍着痛,任由天韻将自己扶着。

一步一步慢慢進入飲冰殿,尹新雪心道你可以走了,天韻卻在這時也跟着坐了下來。

“師尊,今晚我幫你護法。”

尹新雪:“……”

天韻:“師尊,我如今是彼岸花,修為極盛,雖比不上師尊,世上卻鮮有人能與我比肩,請師尊放心,弟子必将盡心竭力,不會令師尊失望的。”

尹新雪:“你才剛重生,想必……”

“沒事,”天韻不容她拒絕,“服侍師尊,我不累。”

師尊為她付出那麽多,她為師尊做這麽點事,算得了什麽呢。

而且她喜歡和師尊在一起。

現在她什麽都不怕了,以她的修為,就算師尊想扇她,她也有自信能在手掌落下之前逃開。

等一下,為何她會認為師尊要扇她?

難道她內心已經默認自己會做出犯上之舉麽?

尹新雪看見天韻忽然搖了搖頭,像是要将什麽東西從腦子裏趕出去。

“怎麽了?”尹新雪擔憂。以為她剛重生,思想和身體還沒完全融合好。

“沒事。”天韻看向尹新雪時,臉上已換成笑容,“師尊,你入定吧,我幫你護法。”

尹新雪如何能拒絕一個真誠的徒弟?

可是她必須拒絕,否則今晚不是療傷,會變成一整夜的刑罰。

她雖想不通為何天韻一靠近她,就會引發她渾身的刺痛,不過她猜想,這種反應在當年的舊雪身上一定也存在,可能是天韻彼岸花的體質天生與寒羚山不合。

寒羚山生不出半點火星,但天韻卻能引來煉獄之火,這豈非正是相生相克?

尹新雪以療傷需靜心為由,仍是将天韻趕回了自己的住處。

這時候,她才總算感到周身的壓力消失了,那種久久萦繞的疼痛感終于有了緩解。

漸漸地,她沉入識海深處,調動渾身靈流療傷,猶如大江入海般,四肢百骸被灌入澎湃的靈流,她似乎被安置在一片青草地,腳踏在草中,輕輕軟軟的,身旁是和煦的光。

她沿着光一路往前走,走到草地盡頭,又踏入一片雪地。

再往前走,光芒漸弱,卻顯現出一棵龐茂的樹,那是一株花開得極盛的紅梅樹。

紅梅樹下,站着一位紅衣美人。

仔細一看,那紅衣美人周身環繞着淡紅色的光暈,尹新雪被吸引着往前走近,仿佛被一種魔力驅使着,尹新雪着了迷,竟試圖伸手去碰那個站在光裏的紅衣少女。

可是手一伸入光芒,便感到被無數蠱蟲噬咬的劇痛。

尹新雪卻只是悶哼了一聲,倏然睜開眼,看見天韻的臉近在眼前。

“……”

原來是天韻又來了,難怪覺得刺痛感又回來了。

不過尹新雪最先感到的是怪異,怎麽她連做夢都會夢見天韻。

“師尊,”天韻努着眉頭,“我又來了。”

看出來了。

尹新雪:“……有何事?”

天韻:“我的住處被燒了,師尊,我無處可去,只能來這裏。”

尹新雪剛要說什麽,這時雪羚一、雪羚十七、雪羚五從院外跑了進來,停在飲冰殿門口。

只是站在門口,沒有越過門檻——飲冰殿從不允許人(羊)進入。

“不好啦!”雪羚十七慌慌張張,“舊雪大人,出事了!”

此時天韻背對着雪羚羊,它們看不見天韻的臉,只能看見一個紅衣背影坐跪在尹新雪身前,以及一頭長直黑發,還有發尾簪着的那一支天竹草,火紅的葉片,一簇細小的紅果。

尹新雪看向它們,“出何事了?”

雪羚一:“這是?”

雪羚五老師:“舊雪大人又收新草回山了?這回是什麽品種?看起來年紀不小,怕是養不熟吧。”

尹新雪:“……”

雪羚十七關注點根本沒在天韻身上,“舊雪大人,見了鬼了!起火了!把天竹的住處給燒了!”

尹新雪眉色一動,目光剎那間與天韻相接,只見天韻抿嘴皺眉,露出一副可憐的模樣。

“哦?是嗎?”尹新雪若有所思。

雪羚十七:“是啊!燒得精光呢!”

雪羚一始終注視着地上這個紅衣女孩,少頃它趁雪羚十七沒說話的當口,試探地喚了一聲:“天韻?”

雪羚十七被提醒了什麽,“哦對,天韻!寒羚山自從天韻死了之後,就從來沒見過一點火星!天韻是上品火靈根,又是冥谷出身,只有她能引來裂谷煉獄之火,不會是天韻的鬼魂回來作祟了吧!!”

尹新雪似笑非笑地看着天韻。

天韻才終于有些不好意思,臉上竟泛起一陣薄紅。

草率了,大意了。

她只想着燒掉住處,找個借口來師尊這裏,卻忘了這是寒羚山,除了她,沒人能在山上生出火。

為了不直視師尊的眼神,天韻轉過身。

朝雪羚羊們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雪羚十七沒見過天韻,沒能認出,“哇,你好漂亮!請問你是什麽品種?”

雪羚一和雪羚五的眼神倏然變了。

“是你!”雪羚五大驚。

“竟是你。”雪羚一的語氣卻是平淡。

雪羚十七莫名其妙:“是誰?族長和五老師認識她?”

天韻站起身,抖了抖兩側的紅裙衣擺,對雪羚十七道:“你說得不錯,就是天韻的鬼魂回來了。”

雪羚十七反應了一會才明白她的意思,它扭頭向雪羚一确認,雪羚一沒回應它,它又向着雪羚五,雪羚五一時也沒說話,雪羚十七上下将天韻看了好幾遍,才終于爆發出一句:“我要咬死你!”

話音沒落,它一躍而起,不管什麽禁忌,竟從飲冰殿的門檻上跨了進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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