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新雪 貳貳
以前的天韻絕對不會想到有這樣一天, 她竟然會去想:是她傷了師尊的心嗎?
從前只有她被師尊的冷漠傷害,甚至早已習以為常,她想起師尊那日教訓她的話:‘你只是在舊雪那裏碰了釘子, 遂想着從別人身上讨回來。你自己受過求而不得的苦, 就想讓別人也受一番。’
可她從來沒有想過要這麽做。
但是她此刻做的事情, 似乎正應了師尊說的。
天韻無力地在雪地裏坐了下來。
是她傷害了身邊的人嗎?
雪羚十七還沒有走, “烏聽雨是很可愛的女孩子, 你讓她傷心了。”
天韻往旁邊挪出一個位置, 讓雪羚十七擠在自己身邊。
“或許還是做株毒草更好,沒有人會為了她傷心。”
雪羚十七:“可是大半個修真界因她受傷了呀, 九方差點兒因為她死掉了呀, 舊雪大人還為她受了一百枚蝕骨釘。連你,現在會來這裏栽雪蓮, 都是因為寒羚山的雪蓮因她被挖空了呀。”
天韻:“她真是罪無可恕。”
雪羚十七:“是呢。”
天韻:“她應該被千刀萬剮。”
雪羚十七眉峰聳了下,大概覺得天韻說得太重了, “那倒不用。她還沒被雪山認定為不可饒恕之人,按理是不需要被千刀萬剮的,而且寒羚山沒有千刀萬剮的刑罰,最嚴重也就是被天劫擊殺。”
天韻:“天劫長得什麽樣子?”
“聽羚二師長說, 對不同的人, 天劫也都不一樣。如果只是凡人,天劫充其量不過是一道旱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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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修士而言,修為越高, 天劫也就越兇猛, 反正天劫一出, 一定會将立誓之人追殺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真的有人因天劫而死嗎?”
雪羚十七:“多了去了, 先前我在山下引渡亡靈時,一天總有那麽幾個人被天劫擊殺,不過凡人是分不出意外和天劫的,他們有些人是走在路上被倒塌的木頭砸死,或是走在河邊忽然掉下水去,對于凡人來說,基本就是這種程度的天劫。
所以啊,沒事不要對雪山立大誓,立誓的人可能不放在心上,但雪山是肯定不會放過他她它的。”
“被天劫擊殺的人,魂靈能入天池安息嗎?”
雪羚十七:“通常是能的。被天劫擊殺和被雪山發難不一樣。你沒引渡過亡靈你不知道,雪山發難是因為此人身負重罪,雪山不會允許他她它度過冰原,但是在被天劫擊殺的亡靈中,大部分其實都是因為雞毛蒜皮的事對着雪山立下大誓,立完誓自己就将其抛諸腦後,然後無意觸犯,就玩完了。”
天韻:“這樣豈非死了許多無辜之人?”
雪羚十七激動了:“舊雪大人也是這麽說的!那天羚一族長吓了一跳。”
“為什麽?”
“因為羚一族長覺得這絕不會是舊雪大人說出來的話。舊雪大人乃寒羚山的審判者,只分黑白,不講情由。
犯了錯就要罰,立了誓就要遵守,不遵守就必須承擔後果,這是舊雪大人這麽多年行事的準則,舊雪大人不會通融,不會同情,不會原諒,不會悲哀,不會理解世人諸多無奈之處。
可是吧,很多對雪山立誓的人,真的只是頭腦一熱,尤其是那些癡心男女,立誓永遠不變心,可是人心總會變的呀,但雪山根本不管,它只認定你立了誓,違背了誓言就要死,毫無回轉餘地。”
這一番對雪山的描述,讓天韻不禁想起曾經的師尊。
那時候師尊對她正是這樣,只分黑白,不問情由。她偷了洛藕,所以要受刑;
谷梁淺因她而死,所以她要一命償一命。就算偷洛藕是被人教唆的,谷梁淺是咎由自取,師尊對她也沒有留任何情面。
那時候的師尊真的好冰冷啊……
可是……上輩子的那天,她和方路迷偷入飲冰殿,她吻了師尊,師尊卻裝睡沒有阻止她……
一輩子的冷漠,只有這須臾的溫情,天韻卻總是不忘。
她為何不想想,或許是方路迷在騙她,或許那日師尊正在入定,或許那個吻本就是個誤會。
“師尊……”
她喃喃地出了聲。
“噢師尊!”雪羚十七乍起,“想起來了,我來這裏是有事要找舊雪大人的!”
天韻看向師尊離去的方向,“可師尊已經走了很久了。”
“是啊是啊,都怪你們鬧這出,”雪羚十七抖抖背上的雪,嘩啦啦落了下來,“我要走了!”
“是外面出什麽事情了嗎?”天韻跟着站起來。
雪羚十七:“事情不小。谷梁家主和紫檀園主一起來了,現在在冰原外要求見舊雪大人。”
在天韻的記憶中,谷梁家和紫檀沒有什麽交集,無非就是每年去藥圃買賣靈草,他們怎麽一起來了?
天韻:“他們是恰好遇上的,還是結伴而來的?”
雪羚十七:“不清楚,但是看谷梁真的樣子,好像事态很嚴重也很着急。”
雪地裏跑過來兩個小黑點,很快到了近前。
九方若谷看起來跑了很久,被狄躍揪着後領幾乎是提過來的。
狄躍松開他,他雙腿一軟,摔在雪地裏。
“大師姐,”九方喘着大氣,“天竹,她……”
九方若谷是知道她就是天竹的,他不會無緣無故在自己面前提起天竹的名字。
無奈他這株蘑菇語言能力太差——畢竟是在舊雪身邊長大的,大啞巴養出小啞巴——
正常說話時尚且還行,但一跑之後,氣堵上胸口,說話便會開始斷斷續續。
天韻沒有尹新雪那麽好耐心,一見他這樣,手指直接按在他太陽穴上,用攝念術讀取他在想什麽。
狄躍見天韻的臉色越來越沉,意識到事情不簡單,手不自覺握緊腰間的黑色短刀,神色中做好随時戰鬥的準備,“天韻前輩,出什麽事了?”
攝取完九方的意念後,天韻緩緩放下手。
事情确實很麻煩。
谷梁護被放回家之後,不知道什麽毛病,竟然服了毒。世界上有那麽多種毒,他還偏偏要選擇天竹草毒,不知道他從哪裏弄到的天竹草毒,總之他此刻生命垂危,連藥圃的紫檀園主都救不了他。
于是谷梁真來寒羚山,紫檀也跟着來了。谷梁真聲稱是來讨要說法,紫檀聲稱是來尋求解藥。
雪羚十七聽完天韻說的,啧啧兩聲:“我說怎麽最近沒見到天竹,原來又下山惹事,太不省心了。”
九方若谷瞄了一眼天韻,見大師姐沒有将雪羚十七的話放在心上,才暗暗松了口氣。
“不是天竹做的。”天韻道。
狄躍疑惑的是另一件事:“我和谷梁護從小就認識,他那麽霸道的性格,怎麽可能會服毒?”
九方若谷:“谷梁淺。”
“谷梁淺?!”狄躍立刻去看天韻的神情,他從小就聽說過一個故事,說是彼岸花殺害了谷梁淺,因此才被舊雪大人以冷弦誅心而死。可是彼岸花此刻就站在他面前,難道谷梁家來讨的是這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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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新雪才處理完谷梁家的事沒多久,氣都沒來得及緩一下,谷梁家居然又找上門。
事情比之前還麻煩。
谷梁護不知犯了什麽毛病,居然想自戕明志,幸好發現得快,已經被谷梁家以真氣吊住性命,紫檀園主來得也及時,暫時保住了他,不過天竹草毒只有人參血可解,如若不及時解毒,他還是會死。
谷梁真:“舊雪大人,此次前來,一是為了求藥。二是——我兒從小被嬌寵慣了,雖頑劣了些,卻從不說謊,我做父親的不該不信他,如今他以性命為證,寧死也堅稱他姑姑谷梁淺還活着,在下也想問個明白,究竟我兒說的是不是真的?”
尹新雪:“假的。”
谷梁真:“大人可有證據?”
“若是谷梁淺還活着,那麽當年天韻殺害谷梁淺之事就屬無稽之談,而你谷梁家當年聯合幾大世家逼上寒羚,要求償還一個公道,因此我誅殺了天韻給谷梁淺償命,這樁事該怎麽算?”
谷梁真:“……”
尹新雪:“再者,自逆舟堂開堂以來,一直有你谷梁家一席之地,這麽多年從來沒有鈴铛感知到谷梁淺,怎麽偏偏你兒子剛嘗試去偷洛藕,立刻金鈴铛就響了?究竟他是為了脫罪,還是确有其事,谷梁家主你心裏真的沒有一個論斷嗎?”
谷梁真自诩嘴上功夫了得,卻也被尹新雪三言兩語說得無力還擊。
他都懷疑,這些年舊雪大人在山上練的難道是嘴上修為?
五十年前他來寒羚山讨公道時,舊雪大人可幾乎一個字都沒跟他說。
尹新雪:“至于你兒子的毒——”
谷梁真:“舊雪大人!我兒子中的乃是天竹草毒,世人皆知天竹乃您座下小弟子。”
尹新雪将原本要說的話壓了回去,冷哼一聲,“我沒追究你兒子是如何拿到天竹草之毒,你竟然将責任推到我的弟子身上?他用天竹草毒自殺,我沒嫌他髒了天竹的名聲,你難道覺得是天竹之過嗎?”
谷梁真:“至少該讓人參出來……”
尹新雪本來就因為天韻那沒良心的東西憋着一股氣,恰好這時谷梁家送上門,她不客氣道:“她沒名字嗎?谷梁真,你是來找寒羚山求藥,求就要有求的姿态,連雨蒼的名字都不能完全稱呼嗎?”
谷梁真和紫檀對視一眼,兩人不知暗地交換了什麽心思,面上皆有幾分赧色。
“在下不是這個意思。”谷梁真感覺舊雪大人哪是什麽雪山神女,簡直是火山神女,好兇。
紫檀在這時開口:“舊雪大人,谷梁家主也是救子心切……”
“你又來做什麽?”尹新雪見誰怼誰,尤其這紫檀之前還教唆容雨蒼拿九方的命做籌碼,“上次的事還沒讓你長記性麽?這次又想打天竹還是容雨蒼的主意?!”
紫檀:“……”
好兇。
此時,藏在冰岩後的天韻往下縮了幾公分,師尊今天火氣真大。
九方躲在她身邊,不知自己為何要陪大師姐一起躲在這裏。
他又沒有被罰在天池種雪蓮,他想去哪兒都是光明正大的。
但他不敢說。
天韻為了不給師尊惹麻煩,所以在擅離天池之前,用洛藕将自己的魂靈重新織回天竹體內,上次她回歸彼岸花之軀時,将天竹變作一支紅發簪戴在頭上,本以為再也不必寄身天竹草,沒想到這麽快。
天竹草不太能承載她的魂靈,她一直在擰動胳膊,以适應魂靈與身體不匹配的不适感。
容雨蒼這時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也鑽到這一片冰岩後面,“我剛去天池找你,狄躍說你在雪屋睡覺,我進去一看,一具你躺在床上,吓死我了,幸好我反應快,沒有驚動雪羚羊和旁人。”
天韻:“我聽說谷梁家來寒羚生事,故此過來看看,但彼岸花的火靈根對師尊有影響,我怕傷到師尊,所以才換回天竹。”
容雨蒼臉上露出心疼的表情:“可是硬将一個完整的魂靈織入天竹草體內,魂靈被擠壓的折磨也夠你受的,之後你還要再将自己織回彼岸花中,一來一回,兩次折磨,多痛呀。”
天韻:“還好,我連蝕骨釘都受過了。”
天竹的身體外表看起來很小,很容易讓人生出愛護之心。容雨蒼情不自禁握住天韻的手,天韻卻條件反射地将手從容雨蒼手裏抽了出來,其動作之快,讓九方連着眨了幾下眼睛都沒反應過來。
容雨蒼:“……”
天韻急忙解釋:“我沒有想讓你感受你求而不得的苦,我只是害怕給你希望,我不想傷害你。”
容雨蒼僵了一會,才若無其事地将手收回去,轉而道:“今天師尊心情看起來不怎麽好。”
九方點頭。
天韻見容雨蒼轉移話題,自己更沒有理由再繼續這個話題,于是道:“是還出了別的事嗎?”
容雨蒼:“你真的不知道嗎?師尊從天池帶着烏聽雨出來之後,心情看起來一直都不太好。我去問過雪羚一,它說舊雪大人從夕庭谷梁家離開時,收到你傳給她的一封信,便立刻回山去見你,當時心情似乎還不錯,然後去了天池,再出來的時候心情就不太好了。我以為你會知道原因,所以才去找你。”
天韻覺得她自己知道原因。
是她傷了師尊的心。
她并不是有意的。
此時這三個弟子一起躲在冰岩後面,天邊落起小雪,眼見暮色又要降臨,三人的臉龐分別被投下明淡相間的陰影,外面雪地裏他們的師尊正在應付谷梁家和紫檀園主,身影也漸漸在暮色中變得暗淡。
“你們喜歡現在的師尊麽?”天韻不知自己怎麽會這麽問。
容雨蒼比天韻晚上山,她對舊雪的記憶比天韻還少,至少舊雪曾經幫天韻擋過一次血污,還收了天韻為徒,但對容雨蒼,舊雪從來沒有表現過任何的溫情,容雨蒼對舊雪一直以來都只是出于崇敬與景仰。
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能被舊雪收為弟子。
所以她的回答很明确:“自然喜歡,是最好的師尊吶。”
“你呢?”天韻看向九方。
九方卻低下頭,猶豫了片刻,道:“以前的師尊,是冰。現在的,是風。”
天韻:“所以呢?”
九方若谷:“冰,乃蘑菇生根之地,予我以生。風,助我遠走,撫以溫柔。喜歡風。”
“你呢?”容雨蒼反問道。
“我?”
容雨蒼:“上輩子師尊殺了你,這輩子師尊救了你,你應該更喜歡這輩子的師尊吧?”
“我嗎?”天韻視線落在遠處師尊的側影上,雪白的身影被暮色籠上一層晦暗不明的陰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