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新雪 貳肆
尹新雪凝視天韻, 淡淡道:“喜歡這樣的師尊嗎?”
師尊的目光猶如半籠煙沙的月色,如此直視,竟讓天韻看得有些醉, 她拿不準自己是否還清醒, 只是心底仿佛墊了一層薄紗, 無論她怎麽做, 隔着紗, 她怎麽都不能看清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
她究竟喜歡這樣的師尊嗎?
這樣的師尊又是哪樣的師尊?
明明師尊就是師尊, 為何一定要分個‘以前’和‘現在’?
“師尊,”天韻盯着尹新雪的眼睛, “您要像過去那樣對我嗎?”
尹新雪幾乎沒有任何波動:“如果你喜歡的話。”
天韻久久凝視尹新雪, 嘴唇抿緊成了一條直線。
她似乎在隐忍什麽,心裏在掙紮什麽。
良久, 她忽然往後退了一步,五官開始不正常地變化, 仿佛即将噴發而出的岩漿最後時刻的壓抑。
尹新雪心道不好,天韻靈根過于強大,被硬塞進一株毒草裏,外界的刺激極易使其喪失理性。
她立即上前, 想要在天韻暴走之前将她安撫下來, 卻在馬上要碰到那一刻被天韻捉住了手腕,只見天韻眼中已溢滿紅色,隐隐約約還能在其中看見如炙焰的彼岸花的影子, 顯然她已經失去了部分清醒。
“安靜下來。”尹新雪輕聲道。
在旁人看來, 不過是天韻将尹新雪手腕捏住, 最多感受到周圍氣息的起伏,但尹新雪知道, 此刻的天韻體內被磅礴的靈力沖撞,就像粉塵濃度達到很高的密閉空間,一旦遇上明火,立刻就會爆炸。
天韻這次用一種更為失控的情緒問道:“師尊,你要再殺我一次嗎?”
尹新雪知道不應該在這時刺激她,但心裏那股憋了很久的氣也不堪積壓:“你費勁心思尋求的,不正是這樣的師尊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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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韻現在用的是天竹的身體,比尹新雪矮上不少,她仰視着師尊的臉龐,第一次在冥谷見到師尊也是仰視,從此之後,一生都是仰視,仰視習慣了,便忘了自己站起來其實是和師尊差不多高的。
“不是……”她幾乎是喃喃地道,“不是。”
眼看天韻眼睛紅得越來越厲害,尹新雪一個揮袖,将天韻從冰原帶去了天池雪屋。
雪屋的床上還躺着真正的天韻,只是喪失了呼吸,成了一具不會腐爛的屍體。
尹新雪氣悶。
将天韻松開,天韻便摔到了地上。
跌坐在地上的天韻總算找回了幾分意識清明,尹新雪對她道:“回去。”
天韻的表情沒見得有多傷心,卻有一滴淚從她下眼睑滴了出來,她臉上露出幾分委屈:“會疼。”
尹新雪沒好氣:“讓你來來回回将魂靈塞來塞去,疼死你活該。”
天韻:“不是我會疼,是師尊會疼。”
重新做回彼岸花,師尊會被排斥反應刺得疼,她不忍。
尹新雪:“……”
原着裏描述你日後會對舊雪做出那些事情時,怎麽沒見你會心疼。
天韻:“我可以為了師尊……”
忽然她的嘴被尹新雪用手捂住了。
尹新雪知道她要放什麽屁,她後面一定是想說,她可以為了師尊永遠不做回彼岸花。
尹新雪蹲在她身前,看入她眼底:“我不需要你為我犧牲任何事情,一個好師尊,她應該教習心法、法咒、為人處世,教他們如何更有尊嚴地立身,而非空享弟子對自己崇拜,任由弟子卑微追随自己。”
天韻大概想說什麽。尹新雪感覺她的唇在自己手心微微動了動,然而這時尹新雪卻加重了手上的力氣,将天韻堵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剩下一雙天竹年少的眼睛直視着自己。
尹新雪:“我不高興見到你這副模樣,若你執意頂着這張臉,就不要開口與我講話。”
天韻:“……”
尹新雪并不生氣天竹的臉,而是不喜歡天韻回歸天竹之身這件事。
大概天韻永遠都不會懂,無論生為花草樹木,還是飛鳥魚蟲,都該有自己的尊嚴。
或許天韻曾經犯過錯,但那也早已被懲罰,如今她總算能以彼岸花的身份回來,就不該再選擇為了舊雪而屈居在天竹內。
尹新雪:“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你要做回彼岸花,還是繼續躲在天竹草內?”
天韻撲了撲睫毛,眼珠子往下連續動了動。
尹新雪:“做什麽眼神?問你問題,回答我。”
師尊倒是松開她的嘴巴啊……
天韻無奈,只好擡手,冒犯地在尹新雪手上輕輕拍了一下。
尹新雪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捂着天韻的嘴,随即若無其事地松開,“說罷。”
天韻看見師尊在身上蹭了一下手。
尹新雪:“別誤會,不是嫌你髒,是怕被你毒死。”
天韻:“……口水沒有毒,否則商風林那日強吻師尊,師尊早就……”
尹新雪:“別說了。”
天韻:“……好。”
尹新雪已經吩咐雪羚一将谷梁真和紫檀送走,不過谷梁真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如果他兒子真的死了,過不了幾天,谷梁家一定會像五十年前那樣卷土重來。
如今谷梁家的勢力比五十年前還要盛大,平時他們雖總避着寒羚山,但喪子之痛和寒羚山見死不救之仇卻會使他們恨紅了眼,他們定會抓着天竹之毒不放,最終總是會來要求寒羚山給個交代的。
尹新雪索性懶得想那些事,坐在床邊天韻的‘屍體’旁。
天韻還在地上坐着,她偷偷挪了挪屁股,靠到尹新雪腿邊,卻沒敢碰。
“若師尊喜歡我是彼岸花,我就……”
立刻她就被尹新雪射過來的一道視線将話語堵了回去。
尹新雪:“連容雨蒼都能擺脫世俗之見,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你為何連自己的身份都拿不定主意?”
她的語氣之肯定,令得天韻內心慌張。
天韻在師尊面前沒有秘密,只要師尊想知道的,她都會告訴師尊,除非她不知如何描述。
尹新雪總是個極有耐心的人,她不逼迫天韻,等着天韻自己組織好語言。
雪屋四周寂靜如睡,窗外是湛藍色的天池倒影着湛藍色的天。
尹新雪将視線投入平靜的池水,心情漸漸也跟着安靜下來。
過了半晌,天韻才将雙手疊在尹新雪腿上,從地上跪起來,像只向主人讨糖的小動物,道:“之所以不敢妄下決定,是因為……這輩子在師尊身上犯的錯太多了,我很害怕會重蹈覆轍。”
這個答案倒是有些出乎尹新雪的意料。
論到犯錯,舊雪犯的錯比天韻多得多,天韻其實只做錯了一件事,那就是拜舊雪為師。
而舊雪從一開始收天韻為徒就錯了,自此之後,一步錯,步步錯。
“蹈了覆轍會怎樣呢?”尹新雪問。
天韻想了想,回答道:“我會失去師尊。”
“如果我告訴你,你永遠不會失去我呢?”
“我不信永遠。”天韻認真地說。
尹新雪輕嘆了聲氣:“若是我向雪山立下大誓呢?”
天韻眼中亮光劃過,但旋即滅了下去:“不可,師尊是舉世無的師尊,任何人、任何律法都不能成為師尊的束縛,我不要師尊立誓。立了誓的師尊,那就不再是雪山最冷傲的審判者,還有……”
尹新雪每每聽到天韻說這樣的話,氣就不打一處來。
這個天韻吶,明明自己一生求而不得,卻偏愛求而不得。
有時候尹新雪想不明白,為什麽舊雪對她冷漠不理之時,天韻反而能日複一日地加深對舊雪的執念,以至于能刺激天韻将師徒關系最終發展成淩虐,但自己對天韻百般愛護,天韻卻率先遲疑了。
她不禁會去想,大概原書後半部分大篇幅的‘那樣’的關系裏,天韻所迷戀的其實正是舊雪的隐忍、不屈,倘若舊雪早早迎合了她,興許劇情便早早結束,不會持續到舊雪被淩虐至死。
“還有什麽?”尹新雪找回原本的思路,繼續天韻的話問。
天韻似乎在心裏猶豫。
尹新雪心道一定又沒憋好屁,于是遂不好奇後面的回答。
就在她準備将天韻的手從自己膝蓋上呼下去時,天韻卻加重力氣将手覆得更緊:“還有,我不想師尊最後會因為違背誓言而遭受天劫——”
即使或許可能性很小,但只要有這樣的可能性,她日日夜夜便無法安心。
她不要在師尊的頭頂永遠懸着一柄威脅的利刃,她的師尊,就應該藐視世間一切,不為任何人所動。
“讓你操心了。”尹新雪揶揄。
天韻聽得出尹新雪語氣裏的諷刺,并不以為意:“羚十七說,人心易變。立誓時的人總是相信自己永遠會踐行諾言,可是人生很長,師尊的一生更為漫長,誰知道日後會怎麽樣呢。”
尹新雪:“為師自己的心,用不着你操心。你管好你自己的心就行。”
天韻松開尹新雪的膝蓋,視線落在床上‘自己’的睡顏上。
尹新雪往床上瞥了眼,“趕緊滾回去。”
天韻:“不能再以天竹的身份與師尊多呆上一會麽?”
尹新雪站起來:“你一個活了不知多少年的人,硬擠在小孩子的身體裏,不奇怪嗎?”
天韻:“倘若我變回天韻,師尊還會将天竹交給谷梁家嗎?”
尹新雪回身看向坐在地上的天韻,只見天韻眼底藏着殷切,兩人相互注視良久,尹新雪俯下身子,撐着床沿,将天韻圈在自己身前那一方小小的空間裏,居高臨下對她道:
“回答我一個問題,喜歡方才冰原上的師尊嗎?”
天韻仰着頭,與師尊只有咫尺,她不解地眨了下眼。
尹新雪:“倘若你喜歡那樣的師尊,谷梁家的指責你便自己去承,日後修真界如何追究你為師也絕不會插手,最終審判結果是死是活皆依着寒羚山律執行,為師看都不會多看你一眼。”
天韻眉角微微顫動,盯着師尊的眼神愈發動情,方才師尊将她交出去時的心情瞬間清晰起來,那是一種被嚴寒封閉了無數年的寒涼,是一個人貼着冰面試圖融化整座雪山的癡心妄想。
五十年前她就曾真切地感受過。
她怎麽忘了,剛重生時,她一心想的都是如何報複那個師尊。
“不要這樣……”她的眼神動搖。
尹新雪:“但倘若你不喜歡那樣的師尊,只要你說一句,從此刻起,為師會一直護在你身前,任何指控都不會近你身,來自修真界的壓力師尊會全部為你扛下,五十年前的事情絕不會重演。”
兩人距離只在咫尺,天韻能聞見師尊身上清冷的氣息,只是比起曾經想像中的味道,多了許多溫柔。
她凝視師尊的眼睛,那是一雙無比堅定的眸子。天韻知道,即使是向雪山立下的大誓,都比不上這一刻師尊口頭上許給她的三言兩語。
比起冷如冰霜的師尊,天韻其實還是更喜歡此刻的師尊吧……
“師尊。”她喃喃地喚了一聲。
下一秒,她只發現自己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因為她的唇被人覆住了。
那也是一雙柔軟的唇瓣。
散發着清冷卻溫柔的香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