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迷障
接下來這幾日, 天韻格外安分,每天曙光初現時,便拎着籃子去天池邊栽雪蓮。
栽雪蓮并非容易活兒, 須得先以法術探知天池邊靈力聚集點, 再将此處掃出一處空地, 露出為厚雪覆蓋的光裸地面, 要非常小心不能傷害這處的靈力結構, 再挖出一個淺坑, 将雪蓮種子安置其中。
待雪地完全接納這枚雪蓮種子,則只需要澆上一點從天池中汲取的水, 整個過程中必須有靈力支撐, 否則水一離開水面就會凍成冰,冰渣子若砸在雪地裏, 很容易便會使此處靈力結構遭到破壞。
早先時候,天韻一天可以栽種二十多株, 但最近随着栽種數量增加,每日須得呵護的雪蓮數量也在增加,到這幾日,她每日最多只能栽上八株, 若是晚上不休, 勉強可到十二株。
她還有兩千六百三十二株需要栽種。
狄躍比她動作要慢些,他受罰的總數只有兩千,此時仍然剩下一千八百多。
可是這日, 天韻卻發現狄躍大不相同了。
以前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天池邊陪那只名為‘尹新雪’的鹧鸪姐姐說話, 然而這些天, 他再也不靠近水邊,只是在岸上不停地種雪蓮, 不停挖坑,不停灌溉,靈力耗費極快,天韻看了都不免替他感到擔心。
“你受什麽刺激了?”天韻終于忍不住,将他手裏的籃子接了過來。
狄躍一轉身,只見他眼底紅血絲密布,那是他連續許多天不眠不休的緣故。
他這些天一句話也沒說,一開口,嗓子就像被砂紙摩擦過那般粗粝:“我要離開天池。”
天韻看向他身後平靜的天池,“你不是為了陪鹧鸪才來此處麽?怎麽現在卻要走了?”
天韻拎着他盛放雪蓮種子的籃子,陡然發現這籃子比昨日輕很多,天韻視線一掃,立刻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你今天一天栽了四十株雪蓮?”
即使是天韻最快的時候,也沒可能做到一日栽種四十株。
這得是何等的勤快,才能完成這個數目!
狄躍伸手,讓天韻将籃子還給自己:“我要離開天池,這裏沒有我的小雪。”
“沒有小雪?”天韻只好将籃子遞給他,“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難不成她的魂靈被移了出去?”
狄躍拎過籃子,“小雪根本沒有死,怎可能有魂靈來了天池。”
天韻疑惑:“你說尹新雪沒有死?那麽,她的臨終之言怎會被賦語蝶所承載呢?”
“那遺言是誰的都好,反正不是小雪的。”狄躍聲音低啞,視線只盯着籃子裏剩下的雪蓮種子,音色恨恨,“再有,小雪不叫尹新雪,她沒有姓氏,就叫小雪!”
天韻半信半疑:“你這許久沒離開過天池,如何态度變得如此快?難不成是什麽人對你說什麽話了?”
狄躍擡眼:“天韻前輩懷疑我妄語?”
天韻:“……我只是覺得興許你被什麽人挑撥了。”
狄躍瞳孔放大:“這話是雨蒼前輩告訴我的,雨蒼前輩救下了我的小雪,還将她送去藥圃養傷,待我能下山之日,必然能證明這些話是真的。難道天韻前輩連雨蒼前輩的話也不相信?”
天韻總覺得狄躍這股氣來得莫名:“既然你已知曉鹧鸪還活着,應該高興才是,如何卻郁氣加身?”
狄躍:“因為我怨恨舊雪大人!”
天韻眼角一眯,露出危險的光澤:“你恨我師尊?”
她的語氣瞬間變得強勢,令得狄躍忽然反應過來,這株彼岸花前輩正是舊雪大人的弟子,他的話定是犯了天韻的禁忌,他有一剎那的恐懼,但很快他就道:“是舊雪大人親口告訴我,說小雪已死。”
天韻:“所以呢?”
狄躍:“還是舊雪大人親口告訴我,說小雪的原名為尹新雪。可舊雪大人根本就是在騙我!”
竟是師尊告訴狄躍的?
然後狄躍又非常湊巧地被安排來天池受罰,偏偏是在天韻偶然發現‘尹新雪’這個名字後沒多久。
當時她便感覺狄躍的出現太過湊巧,但她當時不敢相信自己會誕生那般可怕的猜想,于是當她得到一個說得過去的解釋,便立刻打消了一切的念頭……
天韻隐約感到自己似乎抓到什麽,立即追問:“那臨終遺言呢!你不是說鹧鸪最放不下山中紅花嗎!”
今生一場紅花夢,來生還做護花人……
究竟是誰要做護花人?
狄躍被她抓住胳膊,天韻力氣大得吓人,幾乎要掐進他的骨頭。
他揶揄地笑了聲:“臨終之言……哪有什麽臨終之言!”
天韻:“是你自己說你和鹧鸪一同栽過馬纓花,紅色的,即便她死去也放不下的紅花!”
狄躍甩開她的手:“沒有紅花!我與小雪一同栽過黃色的迎春花,紫色的南庭芥,白色的石楠花,馬纓花只是我們栽過的無數花中其中一種,是舊雪大人故意提及紅花,才讓我以為小雪放不下老松下的馬纓花,可是後來我才想起,最後一次見小雪姐姐時,她說她最期待的是冬季的白梅花。
因為她是鹧鸪,到了冬日是要躲去山谷避風的,總是無緣見到淩雪傲霜的梅花……根本與紅花無關!是舊雪大人騙我!”
是師尊在騙狄躍……
狄躍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又騙了自己……
又是恰好在她想要查閱寒羚山冊第三卷的時候,師尊提前将第三卷取走了。
原來是師尊。
這一切原來是師尊在擺布。
天韻陷入更深更不解的疑惑,師尊為何要這麽做?
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尹新雪是誰?
·
飲冰殿的院中,紅梅花瓣翩翩落下。
突然,一只腳踏在雪地裏,将花瓣與白雪揉在一起,打破了殿前的寂靜。
緊接着紅裙落地,一雙明眸凝視殿上最高處以冰镌刻的三個大字:飲冰殿。
彭——
飲冰殿的大門被人推開。
殿內一個人緩緩擡起眼睛,只見她的那雙單純的眼睛此時已紅腫,兩頰留着深深的淚痕。
“天韻前輩……”烏聽雨看着突然闖入的人。
“師尊呢?”天韻四下瞥了眼。
烏聽雨瘦了許多,如她父親對她的預言那般,近半月來她因傷心而茶飯不入,瘦了近十斤,原本兩頰還有些肉,如今已隐隐能瞧出棱角,若是她父親在這裏,想必會心疼不已。
“舊雪大人去了凡界。”烏聽雨聲音無比沙啞,比狄躍有過之無不及。
“我來取寒羚山冊第三卷。”天韻面無表情道。
烏聽雨站起來,走到殿內一個大柱子後,拿出一卷冰簡,奉到天韻面前,一字未發。
接過冰簡的時候,兩人一手拿着冰簡的一端,天韻卻像冰塊一樣停頓了。
她這是在幹什麽?寒羚山冊第三卷上載世間所有妖鬼神魔所有生靈的名字,她難道真的懷疑師尊被人取而代之,她真的要從寒羚山冊裏找出這個叫‘尹新雪’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會看到什麽樣的結果。倘若尹新雪是已死之人,那麽那只賦語蝶便與師尊毫無關系,師尊還是她的師尊,上輩子到這輩子都是一個師尊,只不過是這輩子的師尊對她更好了而已。
但倘若尹新雪還活着,與寒羚山有什麽淵源,或是與師尊有什麽淵源,或是更可怕的——是寒羚山的仇人,天韻該怎麽辦?她該如何去質問此時的師尊?她該如何去捅穿這一切的真相?
烏聽雨見天韻遲遲不将冰簡接過去,忽然她将冰簡塞進天韻手裏,自己默默去了殿內深處。
天韻拿着冰簡,淬着冰亮的光。
開還是不開?
看還是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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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天韻翻遍了寒羚山冊第三卷,從頭到尾一個字一個字指着找,可是沒有。
沒有尹新雪這個人。
怎麽可能沒有?
寒羚山冊第三卷記載了九州大陸上所有生靈的名字,上至神衹,下至蟲蟻,只要修煉出了神識,有了自己的名字,就會被寒羚山冊收錄。第三冊以‘舊雪’為起始,記載了衆生,不可能有漏。
連天韻和天竹的名字都在上面。
那個留下‘今生一場紅花夢,來生還做護花人’的尹新雪,竟然沒有她的任何記錄。
這個塵世裏怎麽可能沒有這個人?
如果這個人從來都不存在,為何師尊要故意透露給狄躍‘尹新雪’這個名字?
為何師尊在得知自己捕獲賦語蝶之後,會故意将雪羚十七與自己隔開?
師尊想掩飾什麽?
尹新雪究竟是誰?!
看完第三卷後,天韻将寒羚山冊還給烏聽雨。
遞給她的一瞬間,只見烏聽雨的視線忽然像呆滞了一樣,此刻天韻的眼睛裏卻亮出一朵鮮紅的彼岸花,紅得妖冶,仿佛有魅惑之力。
“忘記我來過飲冰殿。”天韻用一種蠱惑人心的聲音道。
烏聽雨呆呆地重複:“忘記您來過飲冰殿。”
很快,烏聽雨眼皮如憊倦至極,竟合上了。
天韻将暈倒的烏聽雨靠在柱子上,帶上飲冰殿的門離開了。
踏出飲冰殿院門的時刻,院中被她踏出來的腳印消失了,雪地上看不出任何有人造訪過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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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圃的結界是當年紫檀園主請舊雪下山幫忙設立的,天韻來的時候,很輕松就度過了結界。
紫檀在籬笆後面鋤地,袖子挽在肩上,頭發也挽了起來。
見到天韻,她原本祥和安靜的神情忽然變了。
“你是誰?如何闖進的藥圃?!”
此時天韻變化成一個普通修士的模樣,她的修為比紫檀高,因此紫檀無法識破她的僞裝。
“我是奉長殺峰狄家少爺的囑托,前來接一位名為小雪的鹧鸪姑娘離開。”
紫檀狐疑地打量她,“狄躍如何知道我這園中有一只鹧鸪?”
天韻:“自然是雨蒼姑娘告知的。”
紫檀:“你可有長殺峰的憑證?”
天韻拿出一柄黑色短刀,這是天韻離開天池時從狄躍身上拿的,“這便是憑證。”
紫檀沒有接過去,只是掃了眼,便讓開一條路:“沿小徑直走,見到的第一株桂花樹,樹下閉眼報上鹧鸪之名,便會有童子來引你前去。”
天韻沒作停留,從紫檀身旁走過去。
小徑花香極盛,不愧是藥圃,凡界已是冬日,此處卻奇花異草,鳥語花香,各個季節的花草競相盛開,想當初天竹就是在藥圃角落裏渾渾噩噩度過了許多年,直到被師尊從藥圃帶回寒羚山。
桂花樹就在小徑盡頭,盛開着點點白花,香氣無比濃郁。
天韻閉上眼睛,剛要報上鹧鸪之名,忽然聞到一股怪異的香氣從鼻子鑽了進去。
等到她要屏息已經來不及了。
只感覺四肢如被麻藥入侵,意識漸漸散去,腿腳支撐不住,軟軟倒了下去。
這時,從小徑那邊走來一人。
紫檀揮手讓桂花樹精靈收斂掉它那迷障之氣,來到天韻身旁。
她低頭看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天韻,冷冷道:“我雖不知你是誰,但你既然能穿過舊雪設下的結界,必然與寒羚山有極為密切的關系,來得剛好,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紫檀喜歡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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