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日常
======================
1.
沙拉特旗的家家戶戶都要養羊,木栅欄圍成的羊圈裏羊羔們擠在母羊的胸腹下吃奶,生命順着溫熱的乳汁通過母羊的乳頭送進羊羔們潔白新鮮的身體,那是種令人迷醉的聲響。陳正跟着牧人巴圖的腳步走進羊圈,臭烘烘的羊騷味猛地竄上他的身體,迷離的熱瞬間在他的脊背上生了根。
巴圖的靴底沾了厚厚的一層草料,他剛從匝草機那邊過來,身上有濃重的草腥氣。陳正是今年城裏下派的志願者大學生,長得高高瘦瘦,戴一個細邊框眼鏡,巴圖十分欣賞、喜歡這個能吃苦的年輕人。
自從陳正來後,巴圖家的小兒子再也不頑皮了,甚至會把沒洗幹淨的手背在身後藏起來,理由破天荒的正經——不想讓陳老師看到。
對于牧人來說,讀書是珍寶般的事情,可惜草原上的學校少得可憐,許多牧民為了孩子讀書方便選擇搬到鎮上的磚房裏。紅通通的磚石整整齊齊蓋成一間間方正的小房子,學校就在那裏,只是距離太遠,騎摩托都要走上一天,更何況巴圖的老母親不喜歡住磚頭房,老人只願意和牛皮苫布以及羊毛鋪蓋共處。
陳正亦步亦趨跟着巴圖,他是今年的志願者,除了教書還要負責幫助對口牧民家的生計。多數志願者選擇走個過場意思一下,陳正卻一眼一板真的住到了牧民的家裏,為此巴圖家的老人還特地殺了一頭羊招待他。
“巴圖大哥,我們今天要幹什麽?”
“陳老師你就休息嘛,休息嘛,這活計苦得很,你們城裏人做不來的。”
陳正不信邪,大學幾年他的體育成績都頂呱呱的好,他不覺得有什麽艱難的活計能難倒他一個成年男人。
幾小時後,巴圖令他見識到了蒙古人血液裏流淌的騎射本領。在巴圖又一次射中一只野狍子後,陳正不由得鼓掌,骁勇結實的蒙古漢子不用馬鞍,單單用兩條粗壯有力的腿就可以穩穩當當坐在馬背上,甚至還彎弓射箭,簡直是奇跡一樣的畫面。
馬背上的巴圖帥氣威猛,結實有力的肩膀随着每一次拉弓而鼓脹,粗糙的蒙古袍被那些漂亮兇猛的肌肉撐地鼓鼓囊囊,陳正被迷住了,他想自己一定要留下來,馬兒奔騰的速度讓他熱血沸騰,源自原始腎上腺素的鼓動深深的讓他着迷。
“陳老師!”
巴圖射中了兩只狍子,陳正推了下眼鏡,難以想象如此遠距離的射程,要如何不依靠外力準确而輕松地射中獵物。
巴圖打馬來到陳正身邊,他哈哈笑着說陳老師是福星,他好久沒有這麽快速地打到獵物了。
“您才是厲害呢,我能看看那把弓嗎?”陳正興奮異常,他有預感,這種興奮将會伴随他很久很久。
Advertisement
巴圖大手一揮,道:“不急嘛陳老師,回去看,家裏的弓多得有,回去給你一把!”
搬狍子時陳正才明白上午巴圖嘴裏的“苦得很”是什麽意思,最直觀的就是氣味。野生動物毛發裏蓬勃的騷氣與血腥味混着土味直沖天靈蓋,更不用說沒做過苦力活的大學生要搬動那樣重的兩只狍子簡直天方夜譚。
成年狍子的體長約有一點二米,體重大約 15 公斤,學校裏的體育負重在這片廣袤的草原上根本不夠看。
巴圖拴好一只狍子後過來幫陳正栓,陳正注意到巴圖的掌心裏全是老繭,手指也有不同程度的裂縫,巴圖見他好奇,不好意思地笑笑,“草原風大得很,放放羊,吹吹風就這樣了。陳老師記得戴手套嘛。”
陳正大笑道:“巴圖大哥的手才是男人的手,我不行。”
巴圖被他的誇贊喜到,粗粝的臉上也不斷浮現出點點驕傲,“是嘛是嘛,男人嘛。”
回到巴圖的敖包時天已經全黑了,草原的太陽如同謝幕時毫不留戀觀衆的決絕背影,夕陽的尾巴一溜煙的鑽入地縫,只剩明亮而碩大的月亮鑲在墨藍色的天空中,北鬥七星的勺柄正對着巴圖家的營地,陳正喜歡這裏。
蒙古包內早已熱好了水,只等陳正回來後沖一壺濃濃的磚茶解乏。
頭幾天陳正喝不慣這種廉價的碎茶葉,形如磚塊的茶喝在嘴裏像嚼了一口茶渣,但現在他已經飲用自如,濃而澀的茶會在極快的速度裏解開羊肉的油膩以及純奶制品的腥氣。
“阿媽,今天吃什麽?”
巴圖的母親已經 60 歲了,這位智慧的女人依靠一雙手将幾個兒女拉扯長大,又在年老時選擇留駐草地與這片草原上的神靈一同進退。老人的臉上遍布着時光的溝壑,聲音悠長溫柔,“吃羊肉嘛,你今天累了,阿媽給你和陳老師煮羊肉。”
陳正吃過飯後要記錄今天的行動生活,他渴望自己能做到完美,未來能将巴圖一家勸道鎮裏生活,但幾個月的相處下陳正開始懷疑自己,鎮裏的生活一定适合巴圖一家嗎?
因為陳正的到來,附近幾十公裏的老人孩子都陸續趕來送他哈達,淳樸和善的牧民感謝陳老師,感謝他願意來草原教導自己的孩子。
陳正愧不敢當,語言不通的情況下他都是靠着來時行李裏塞得那幾包奶糖“行賄”才換得小孩們聽話。面對滿臉和善的家長們,他覺得自己要更加努力、更加負責才對得起這些善良的牧民。
大家七嘴八舌誇獎陳正管理有方,只有陳正自己知道管理的秘訣何在,于是臉紅得不得了只能求助巴圖。巴圖撥開擁擠的人群将陳正解救出來,還說昨天老師出門打獵辛苦了,今天應該好好休息。
牧民逐漸散去,摩托車與馬蹄聲交錯遠去,陳正松了口氣對巴圖笑了笑,“大家太熱情了,我還差得遠呢。”
巴圖的巴掌重重地拍在他的後背,笑說:“你們漢人都是一個樣子,幹嘛那麽謙虛,做得好就是好嘛!陳老師厲害着呢!”巴圖連連豎着大拇指,給陳正看得更不好意思了。
草原遼闊簡單,城裏避之不得的人際交往來了這裏也因為距離遙遠自然而然的消失,不過對陳正來說這樣的遠距離直線往來正适合他。陳正不善于和人打交道,最厲害的一次社交還是大學作為導游領着新生熟悉校園,沒想到畢業後陰差陽錯做了志願者,分派到距家幾千公裏外的草原歪打正着成了最合适他的工作。
巴圖的小兒子今年剛過十二歲生日,正是要上初一的年齡,卻只會算百以內的加減法。陳正頗為着急,打算在兩個月內給小孩突擊一下,這一下引來了附近幾戶人家的小孩,所以他暫時做了這裏的“陳老師”。
教書的日子就更單純了,他們在草地上講課,太陽光照得書本刺眼那就不要看書,大家團團圍坐在陳正身邊聽他講課,陳正說的普通話字正腔圓,小孩們捧着被風吹紅的臉頰認認真真地聽講,偶爾會打斷,因為他們不能完全理解漢話,比如“趁熱打鐵”這樣的詞他們不會及時轉化,這時候陳正會說一個更恰當的比喻。
獵來的兩只狍子被巴圖的老婆細心地拆解,這幾天這個善良淳樸的蒙古女人都在煉油,狍子油。陳正以為那是用來吃的,就像過去家裏煉豬油那樣,聽他這樣說巴圖的妻子笑彎了腰,她的漢話說得不大好,連比劃帶說的告訴陳正,“抹嘛,手背裂口子,好用得很。”,陳正終于明白了那是一種珍貴的藥油。
日子本該如此平靜的重疊持續,萬萬沒想到變故來得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