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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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騎馬的阿爾斯楞和開車的阿爾斯楞完全不同,陳正覺得馬背上的阿爾斯楞是神的兒子,他像是從馬背上長出來那樣熟悉馬匹,可以根據馬兒步伐的起伏了解路況。陳正很羨慕這樣的本領,他想拜師,渴望能自如的馳騁在廣闊的草原上。
陳正發現阿爾斯楞在等他,這種微妙的等待不留心很難發現,也許是知道陳正是漢人,阿爾斯楞幾乎沒有打馬,他只是慢悠悠跨坐在馬的背上,一手握着缰繩,閑适的如同在逛花園。
“你在等我嗎?不好意思,我騎馬騎得不好。”陳正追上去解釋,他不希望自己給人累贅的印象。
阿爾斯楞側頭看了看陳正的馬,說:“你的馬老了,他走得很慢。”
陳正沒想到阿爾斯楞會這樣說,這話解圍一樣,陳正覺得阿爾斯楞的內心一定很柔軟。
倆人并排走了一會兒,阿爾斯楞解下水袋遞給陳正,陳正一愣,他帶了水……可面對阿爾斯楞好容易表現出的熱情,陳正接過來喝了一口,然後吐了。
水袋裏裝的是酒,看到陳正吃癟的模樣阿爾斯楞淡淡地笑了一下,“你不會喝酒嗎?”
“不……我沒想到這裏裝的是酒。”陳正咳得臉紅心跳。
阿爾斯楞說了句抱歉,“天開始冷了,喝酒可以暖身體。你的病好了嗎?”
陳正一時又悲又喜,悲的是成年人喝酒居然嗆到;喜的是阿爾斯楞居然在關心他。自從來到草原,陳正很難交到朋友,要麽是語言不通,要麽是年齡差距過大。所以知道有阿爾斯楞這麽一號人後,陳正慢熱的性子也被交友聊天的欲望打敗了,他開始了解夏清嘴裏的孤獨是什麽滋味。
“已經好了,我還要謝謝你。”
阿爾斯楞似乎不懂客氣,他問陳正怎麽謝。陳正被問倒了,往常随口的客套被人撚起來還真令說話的人愧疚,從小的教育是言出必行,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做到。陳正卡殼半天,說:“我買了好多洗發水,分給你一些。”
陳正慶幸自己那天在鎮上購入了足夠多的東西,等下分派才不會因為禮物太少而過于難看。阿爾斯楞像是接受了他的提議,又像是全然不在意,确實,阿爾斯楞有車,想去哪裏還不是随便走。陳正只願接下來幾個月老媽會寄一些新鮮玩意來,這樣才能掙一回面子。
巨大的編織袋放在陳正的床下,他單膝跪地艱難地将那一大包東西拖出來,編織袋被撐得變形,拉鏈處的塑料已經繃得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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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正拿了一大推洗漱用品出門,阿爾斯楞靠在營地的木頭樁上盯着透藍的天空發呆,雲團被風吹散重整,偶爾有一兩只鳥飛過。
“阿爾斯楞兄弟……”陳正的聲音随着阿爾斯楞向他走來的步伐漸漸減弱。
阿爾斯楞接過陳正的“謝禮”,他的大手抱着那堆東西,陳正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沒有準備一個塑料袋,他尴尬轉身,“我去找個袋子,你這樣沒法拿。”
沒想到阿爾斯楞叫住他說沒關系,他吹口哨喚來自己的馬,從馬身上栓的皮袋子裏變魔術一樣掏出來一個布口袋。
生活逐漸歸位後陳正的日常也被教書填滿,可惜格日勒不在,吃午飯時陳正随口說了一下,下午他就在門口看到了開車的阿爾斯楞。巴圖的阿媽笑眯眯地看着陳正說:“我的孩子,你和阿爾斯楞一起去接格日勒吧。”
陳正驚訝地指着自己說:“我?”
老人點點頭說只有阿爾斯楞一個人格日勒不會願意回家的,見陳正還有問題,老人拍他一把,說:“快去吧我的孩子,再晚就來不及了。”
又一次坐上阿爾斯楞的車,這次陳正提前做了準備,确保絕不會發生憋尿事件。
上車後阿爾斯楞遞給陳正一個油紙包,一股香氣擋也擋不住地順着紙縫飄進陳正的鼻子,“這是給我的?”
阿爾斯楞嗯了一聲。
陳正打開紙包後發現裏面是兩塊烤牛排,應該是剛烤好不久,油脂還在跳躍。他咬了一口,不知道阿爾斯楞是怎麽烤的,牛肉特別嫩一點纖維感都沒有,仔細嚼還有淡淡的奶香。“真好吃!”陳正發自內心地誇贊,這樣的手藝真是不簡單。
牛排吃了一塊陳正就飽了,甚至有些漲肚。也是嘛,午飯才吃了不久,這一大塊牛肉可不少。但他又不想浪費阿爾斯楞的好意,本想包起來留到晚上吃,沒想到阿爾斯楞目視前方對他伸手:“給我吧。”于是陳正就看着阿爾斯楞将剩下的肉吃掉了。
陳正有些尴尬,記憶裏只有幼時有人吃他的剩飯,這還是長大後的第一次,即便那塊肉完好無損。陳正自問是做不到的,可阿爾斯楞卻神情平淡甚至連解釋的意思都沒有,陳正只得在心中安慰自己阿爾斯楞是個見不得浪費的人。
格日勒的舅舅的營地很遠,要跨越三個山頭,陳正還是第一次跑到這麽遠的地方,心中的驚喜一齊迸發,說話也口無遮攔起來,“天啊,這裏可真美!阿爾斯楞你簡直是我的救星!”
陳正的話絕不摻假,他發自內心地感謝阿爾斯楞。上大學時的陳正整天糾結自己的未來,他對父母理想中的鐵飯碗生活并不感興趣,可每每有人問起他的夢想他又講不出,于是被冠上了書呆子的稱號。
現在面對一望無際的綠色野草灘,陳正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來,綿延的綠色融進天邊的藍,那是屬于陳正的一盞名為理想的明燈,他要留下來,這念頭瞬間在陳正的心頭生根發芽,又在呼吸間長成一株蒼翠欲滴的青松小樹。
“救星、是什麽意思?”阿爾斯楞講這句話時停頓了兩下。
陳正解釋說救星就是幫助別人脫離困境的人,阿爾斯楞反問他有什麽困境,陳正不知道怎麽解釋,他緩慢講出了自己這段日子對生活的迷茫困頓。陳正沒打算收到阿爾斯楞的回應,他只是找個出口将彷徨說出來,沒想到阿爾斯楞回應了他,甚至很認真。
阿爾斯楞說困難就像草原越冬時注定死去的瘦弱動物,但長生天會保佑剩下的牲畜,這是自然規律,通過考驗才能見到春天。他最後對陳正說:“這裏很美,你可以留下來。”
阿爾斯楞說話的時候眼神很堅定,這種肯定讓陳正心中一暖,“謝謝你,我會考慮的。”
格日勒正在同自己的表兄玩耍,倆人脫掉上衣在草地上摔跤,格日勒的舅舅站在不遠處為他們喝彩。車轱辘卷起的風夾着沙子吹過來,格日勒看到了陳正,他拉着衣服往門口跑。
“格日勒!”陳正打了個招呼。
格日勒見到陳正興奮極了,他迫不及待地将陳老師介紹給舅舅和表兄,還炫耀似的說陳老師單獨給他補課。
表兄沒什麽反應,倒是舅舅很喜歡陳正,他問了問巴圖的傷勢,又給陳正拿出一包藥材,說等巴圖回來了讓娜仁熬藥水給他擦洗。舅舅的漢話更是糟糕,擦洗說出口就變成了潮汐,陳正笑着點頭說知道了。
格日勒看到阿爾斯楞後帶笑的臉一下就僵硬了,陳正不知道其中的緣由,只當格日勒是不想回家還想和表兄玩幾天,于是搬出巴圖壓陣。
陳正:“以後也能來找你兄弟玩,你阿爸馬上就能回家了,你不想他嗎?”
格日勒還是不言語,車門旁的阿爾斯楞忽然說了句蒙話,陳正臂彎一空,格日勒小牛犢一樣沖出去,發怒一樣對阿爾斯楞吼了兩句,然後乖乖上了車。
陳正看得稀奇問阿爾斯楞說了什麽,阿爾斯楞慢悠悠地說:“我問他想不想要我家的狗崽。”
“你家的狗崽?”陳正好奇。
“嗯。”
回到巴圖的營地後陳正旁敲側擊明白了為什麽阿爾斯楞的狗那麽受歡迎。原來阿爾斯楞是遠近聞名的養狗行家,他養出來的狗不僅會放羊,還能在災荒年間打獵養家,簡直是神狗。格日勒想要一只很久了,只是每年都得不到。
巴圖靠在床上對陳正解釋道:“他年紀那麽小,又沒有自己的營地,狗應該送到更需要的人家。”
在一邊寫作業的格日勒聽到阿爸胳膊肘向外拐鼻子都氣歪了,他“哼”了一聲說:“還不是因為你和阿爾斯楞叔叔吵架……”剩餘的話被娜仁的一個眼神堵死在舌根下,格日勒兔子一樣跑出了蒙古包。
娜仁給陳正遞過來一碗羊肉灌腸,沒有充分攪打成肉糜的羊肉混着孜然與香菜籽被灌進薄透的腸衣裏泡在肉湯裏煮熟,陳正最愛吃這個,他可以不配東西吃下半斤。
巴圖刻意回避阿爾斯楞這一點陳正早就看出來了,他不會上趕着做沒眼色的事,于是打哈哈岔開話題,“我想去黑山看看。”陳正似乎抓到了自己人生的線頭,他正逐漸解開那纏繞成團的毛線球。
端飯的娜仁驚呼了一聲,陳正不解道:“大嫂怎麽了?你們不是常說黑山那邊比這裏更美嗎?我想去看看。”
娜仁放下盤子,切過羊肉的手指泛着一層瑩潤的光,因為忙着照顧丈夫而消瘦的臉頰上凝繞了一層淺淺的疲倦,但她依舊是位漂亮的女人,“黑山是很美……”娜仁看了看丈夫,又說:“可是那裏的條件比咱們這裏還要苦呢,陳老師怎麽生活呢?”
陳正大笑道他不過是去看看,又不是定居,就去玩幾天,“我想把這裏的故事都寫出來。”
娜仁的嘴巴微微張開,一旁的巴圖疑惑道:“寫出來?”
“對,我要把咱們的故事都寫出來,給外邊的人看,告訴他們草原有多美,草原上的人有多麽勤勞。”說話的陳正兩眼冒着光,他興奮極了,這是他思考好幾日得出的結論,那些輾轉反側的夜晚透過蒙古包頂的木頭為他搭建了一座通往自由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