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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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和別人同床共枕并沒有陳正想象中的難受別扭,他太累了,腦袋剛挨上枕頭就睡着了,暄軟的被褥比陳正在呼河老人家吃的饅頭還要蓬松,溫暖讓他失去了感知忸怩的能力。
陳正陷入了甜美的夢。
黑山的清晨能嗅到一種特別的氣味,是帶着寒氣的水和草,陳正早早醒來,他想看看被太陽照着的黑山。紅日靜靜倚靠在彎彎的地皮上,班布爾追着那道刺眼的金光跑,它飽滿的身體被太陽照成了一尊金子雕刻而成的藝術品……
太陽出來了。
“這裏真美……”陳正喃喃自語,他感嘆造物主的神力,在這個瞬間他與牧人嘴裏念着、挂着的長生天通感了,白皙的面龐映着紅豔的顏色,湛藍的天留在了他的眼睛裏。
阿爾斯楞也起床了,他為陳正拿來一件長至膝蓋的大衣,陳正興奮地望着阿爾斯楞,他又一次強調,說這裏真美,阿爾斯楞只是淡淡的,漫不經心地說:“小心生病。”
美麗的日出是短暫的,長久的是放羊趕牛的勞作,陳正領着班布爾搬回了自己的行禮,他發現留在呼河老人家的只有一個簡單的裝着換洗衣服的小皮包,而那些大件的、很難搬動的行禮都在阿爾斯楞的車上。班布爾小跑跟着陳正,唇吻間會猛地呼出一口白氣,陳正摸摸口袋從裏面掏出一塊沒舍得吃的牛筋遞給它,班布爾用鼻子頂了頂陳正的掌心示意把東西放到地上。
“你怕咬到我嗎?”
班布爾沒有回答陳正,它美滋滋吃掉牛筋低聲叫了兩句,它催促陳正走快一點,一會兒他們要去銀蛇灣對面,去見見班布爾真正的主人。
銀蛇灣對岸生着團簇的白色小花,擁擠的花朵像脹大的蘑菇落在草地上,陳正摘了一朵聞了聞,沒有花店裏沁人心脾的香氣,是一股讓人腦仁疼的膩香。阿爾斯楞告訴陳正這種白色的花是一種草藥,能醒腦明目。
陳正拽了幾朵扔到包裏打算回去好好研究研究,班布爾扒着他的腿不放,它嗅到陳正的褲兜裏裝着它喜歡吃的肉塊。阿爾斯楞喝了一聲,班布爾發出委屈的哼唧,它低着腦袋悄悄掀着眼皮觀察阿爾斯楞的表情,陳正最見不得小貓小狗可憐兮兮的樣子,他一把抱住班布爾道:“你兇它幹嘛?我帶的肉塊本來就是喂班布爾的,對不對啊班布爾?”
班布爾嗚嗚用鼻子頂陳正的手背,濕漉漉的鼻尖配着它可憐可愛的表情就像在告狀一樣,陳正一邊喂它吃肉,一邊安慰道:“阿爾斯楞沒有生氣,他是想讓我們快點走,你的主人就在前面呢。”
班布爾像是聽懂了,它跑到前頭來回嗅着自己的氣味,不一會兒就引着陳正來到一座孤零零的蒙古包前。
陳正掃視一圈發現附近只有那一座小巧的敖包,他滿懷困惑地問阿爾斯楞:“這裏怎麽只有一間房?”在沙拉特旗的那段日子陳正經常跟着巴圖去串門,大部分的牧民家裏都會有兩三頂敖包,很少有單用一間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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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布爾的主人不喜歡別人打攪她。”
陳正若有所思,這段日子他見過不少牧民,他們大多和善大氣,會拉着陳正唠家常。而且……對如此碩大空寂的草原來說,客人不都是很受歡迎的嗎?他對班布爾的主人愈發好奇了。
班布爾小跑到敖包前站定,它俯趴身體仰着頭叫了一聲,不一會兒陳正看到一只棕色的犬從敖包後面跑出來,它的腿似乎受過傷,跑起來像短了一截似的颠簸,它湊到班布爾的鼻頭旁嗅了嗅,又逐一聞了班布爾身體,才轉過身查看不遠處站着的陳正和阿爾斯楞。
似乎發現那裏站着的是自己認識的人,棕色的犬竭力往阿爾斯楞的身邊跑,陳正看到它的毛皮遠沒有班布爾亮滑,更不像班布爾那麽充滿活力,它像個需要拄拐的老人一樣,心裏激動,但年邁的身體拖着它無法移動。
阿爾斯楞笑了一聲,他蹲下身,強壯高大的身體少了許多壓迫,他溫溫柔柔地沖那只已經年邁的棕色獵犬喊:“雪!過來!”
陳正意識到了什麽,他也蹲下身鼓勵道:“雪,過來。”
雪應該就是阿爾斯楞那年冬天救下的那只母犬,陳正欣喜自己竟然能看到故事裏的主角——那只勇敢的不放棄的小狗。
棕色的雪終于來到了它的救命恩人身前,它擡起一只前爪放到阿爾斯楞的掌心上。陳正沒有說話,他默默注視着雪與阿爾斯楞交彙的掌心,像是看到了殘酷冬天裏最溫暖的一顆火花。
沙啞無力的聲音打斷了陳正的暗自感動,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佝偻着身體站在敖包門前,她灰色的頭發因為失去營養從中間斷裂像枯草一樣四處炸開。陳正想到了巴圖的妻子,又想到呼河老人的孫女,她們年輕而蓬勃的生命力不僅在力氣上,還在頭發裏。
老人講得話陳正一句也聽不懂,他只能憑借阿爾斯楞的反應大約猜測。阿爾斯楞是笑着的,他抱着雪示意陳正跟上,倆人進了老人的敖包。敖包內沒有生火也沒有電燈,陳正用力眨了眨眼才能看清屋內的大致輪廓。
陳正看到正對大門的小桌上擺了一碗骨頭、一碗牛奶和一個小香爐,看起來就像一個簡陋的供臺,只是上面缺一張照片。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東西找了個空處坐下,阿爾斯楞從懷裏拿出一個紙包遞給老奶奶,老奶奶抹了抹眼睛又指了指天空。
從老婦人家出來後班布爾沒有追上來,它站在門口的草垛上望着陳正和阿爾斯楞的背影叫了一聲。
“班布爾不和我們回去嗎?”
阿爾斯楞搖搖頭說:“直到下次我來黑山它都不會再出現了。”
陳正好奇不已,他對班布爾神奇的時間觀念産生了濃厚的興趣,“為什麽?它怎麽知道你什麽時候會再來?還有今天的那只狗就是被你救過的那一只吧。”
阿爾斯楞沒有回答陳正的問題,他問陳正有沒有吃過烤兔子,陳正搖頭,他哪裏吃過兔子,他只在童話故事裏讀過兔子,腦子裏竟是些白絨絨的小團子,根本想不到兔子還能吃。
當天晚上陳正就吃到了兔子肉,是阿爾斯楞獵回來的,他拽着兔子的耳朵幾下就剝好了皮,陳正吓得跳到床上,他看着兔子閉緊的雙眼心裏很是慚愧,可阿爾斯楞告訴他牛羊也是如此,就連馬和駱駝有時也會變成人的肉食。
可憐的兔子變成了香噴噴的烤兔肉,陳正糾結地看着阿爾斯楞特意切小的肉塊還是不敢下嘴,“我……我還是……”
阿爾斯楞沒有催促陳正,他從火堆裏刨出一顆烤土豆放到地上敲了敲,陳正乖乖坐着等待自己今晚的食物。阿爾斯楞将那顆土豆放到手裏來回倒,幾分鐘後掰開土豆沾了一層淺棕色的調料遞給陳正,“吃吧。”
調料是油籽磨碎混了鹽面兒制成的,非常香,陳正還是第一次用如此原始的方式來吃土豆,以前在家土豆總用來炒或是炖,沒想到烤着吃也那麽香,他嘶嘶吸氣,贊美阿爾斯楞的手藝好,“你怎麽做什麽都那麽厲害,你烤得牛排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牛排,沒想到土豆也這麽好吃!”
幾秒後陳正開始後悔自己的誇贊,阿爾斯楞割肉的小刀上紮了一塊沒骨頭的兔肉,他将那刀送到陳正的嘴邊,問:“手藝這麽好你都不肯嘗嘗嗎?”
陳正眼一閉心一橫,能怎麽樣呢,就是一塊肉罷了,他探頭咬走那塊肉慢慢咀嚼,出乎意料,很好吃,可陳正終究是過不了心裏那一關,阿爾斯楞再給他只是搖頭。陳正擔心阿爾斯楞會因為他的拒絕而傷心,于是解釋說:“你做的飯很好吃,我就是過不了心裏那關,兔子太可愛了……”
陳正不想撒謊,阿爾斯楞是他在草原上交的第一個朋友,他不能欺騙朋友。
阿爾斯楞像是完全不在意,他自己将那兔子吃了大半後開始吃土豆,燙嘴的粉糯土豆把那張肉粉色嘴唇燙成了豔紅,陳正覺得阿爾斯楞的嘴巴比他見過的好多口紅模特的嘴唇還要漂亮。肉感十足的嘴唇沒有一點起皮,飽滿又漂亮的形狀簡直是畫裏才會有的唇形。
吃罷飯後陳正主動要洗碗,可惜阿爾斯楞沒給他機會。土豆是直接燒的,兔子是穿在鐵絲上烤的,根本沒有可洗的東西,只有阿爾斯楞那柄切過肉的刀能擦擦,可在這裏,刀的地位十分特別,普通人是不能冒昧觸碰的。
陳正只得去收拾屋子,但屋子也是幹淨整潔的。陳正只能全神貫注觀察阿爾斯楞,他看阿爾斯楞要洗手就沖過去打水,又提前準備好毛巾,阿爾斯楞怪異地看了他一眼,問他怎麽了。
陳正也不知自己怎麽了,他有點迫不及待地想在阿爾斯楞面前表現自己,他把這歸咎為“客人綜合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