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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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黑山的冬天比沙拉特旗來得更早,某天陳正掀開氈毛門簾驚喜地看到天上往下飄窸窸窣窣的雪花,他趕緊将這個消息分享給屋裏燒水的阿爾斯楞。阿爾斯楞反應平平,頭也沒擡的說知道了,陳正有幾分挫敗。
阿爾斯楞的反應給了陳正當頭一棒,以前在學校讀書,陳正看到同學浪費食物會很心痛,他會聯想到那顆米的主人是如何艱苦認真的将它養大,結果現在被剩在盤子裏,扔到泔水桶中。
可遇到阿爾斯楞陳正才發現他和那些浪費糧食的同學沒什麽區別,只不過他更僞善,眼下黑山下雪,更應該關注的是食物與柴火,而不是風花雪月的想去賞雪,陳正默默在本上給自己記下一筆。生活要在細枝末節的瑣事上體悟,而不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浪漫。
中午吃飯時阿爾斯楞告訴陳正他要回沙拉特旗一趟,陳正嘴裏的羊肉一下失去了味道,“那你什麽時候回來?”陳正對阿爾斯楞的依賴在這段日子增加了,雖然有呼河老人家可以串門,但他有種雛鳥心理,總覺得阿爾斯楞才是他領地裏的熟人。
“大概明後天,你有什麽想要的可以和我說?”阿爾斯楞開始收拾東西,他穿了件厚實的棉袍,腳踩一雙軍勾短靴,神氣極了。
阿爾斯楞明确拒絕了陳正想要同去的意願,他這次回沙拉特旗一是為了收攏羊群,二是回去帶一些物資回來,有陳正在車上會很不方便。陳正對此表示理解,他知道黑山的冬天很冷,需要的東西很多,所以搖頭說自己沒什麽想要的,如果要帶就帶一些不怎麽占地方的藥片吧。
下午送走阿爾斯楞,陳正安靜地坐在床上,他盯着地上的炭盆看了許久,炭火邊上的木柴碎屑有時會“啪”的一聲蹦開,像是轉瞬即逝的煙花……
夜裏睡覺前陳正還美滋滋地想,今天只有他自己,寬大的床可以由他滾個痛快了。結果失策了,降溫以後的大床冷似冰窖寒窟,稍稍探出一根指頭都要緩和好久才能變暖,更別提一翻身就會罩進一股寒氣。陳正在黑暗裏平躺着,他聽到苫布被風吹得鬥鬥作響,還聽到草葉被風掀起的嘶吼,以及車輪滾過地面的辘辘動靜……
車!陳正一個猛子坐起來,他披着被單跑了出去,車頭大燈晃得他睜不開眼,轟鳴的發動機在此刻成了最美妙的樂曲。陳正終究還是沒有适應空寂孤單的黑山,他揮臂和連夜趕回來的阿爾斯楞招手,不安的心髒也恢複了平靜。
陳正病了,昨夜他聽到敖包外的車響衣服都沒穿就跑了出去,這麽冷的天,一面風掃過來就将他吹倒了。現在他紅着臉鑽在被窩裏直發抖,他發燒了,腦袋熱得厲害,偏偏身上冷,蓋了幾床被子也不管用。
阿爾斯楞守在爐子前等熱水,不時回頭看看難受的陳正。他從沙拉特旗的營地帶回來一個小型發電機,床上鋪着的電熱毯終于可以展露實力。
蒸汽騰的鐵壺發出火車樣的聲音,熱水燒好了。陳正迷迷糊糊感受到阿爾斯楞在扯他的被子,他凍得厲害,死死揪着不松,嘴裏嘟嘟囔囔道:“怎麽這樣……怎麽這樣,我好冷,別搶我的被子……”
阿爾斯楞摸了摸他的腦門,聲音是說不出的溫柔,像哄孩子或是剛出生的小羊羔那樣,他說:“睡吧,睡一覺就全好了。”
也許阿爾斯楞真有什麽魔力,他說完那話之後陳正真覺得腳心開始發熱,甚至越來越燙,燙到他忍不住偷偷把被子踢開一道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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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下午四點陳正才醒來,身下有硬硬的東西硌他的骨頭,摸出來一看是幾個被燙成奇形怪狀的塑料水瓶,原來這就是阿爾斯楞的“魔法”——簡陋的暖手寶。
感冒初好,陳正的頭痛得厲害,簡直像有鑽子順着太陽穴往裏釘一樣,嘴巴裏也苦得很,像含着止痛片似的難受。
阿爾斯楞盯着陳正伸出被褥的胳膊和腿問:“你還不長記性嗎?”
陳正心裏偷偷抱怨,上午那麽溫柔,現在變得那麽兇,但人在屋檐下,陳正不得不低頭,“我睡了一天,骨頭都酥了,想坐一會兒。”
“你等一下,你的朋友給你捎了一條羽絨褲。”
“朋友?是夏清!”
夏清總有本事淘弄新鮮玩意,陳正對這份禮物贊不絕口,本來他穿一條很厚的羊毛褲,走路總會紮到腿根和腰,又癢又難受,現在好了,又輕便又暖和的羽絨褲可算是他的救星。
阿爾斯楞問陳正:“夏清?”
“我們是大學舍友,他是美術系的,寫字和畫畫都特別厲害,你見到他沒有,簡直沒天理,他專業好也就算了,偏偏還長得好,我們學校好多人喜歡他。”生病後陳正的話多到收羅不住,他不僅講夏清,還講其他的事,絮絮叨叨說了好多。
阿爾斯楞并不反駁,只是默默聽,偶爾做出回應,他對陳正誇贊夏清長相的事并不贊同,他說:“我不覺得你的朋友好看,他太秀氣了。”
陳正噗嗤笑了,阿爾斯楞驚訝地看着他問怎麽了,陳正擺手說:“你倒是‘慧眼識珠’,那會兒表演節目沒有女生願意來我們就找他,他化了妝和小姑娘特別像,就是骨架還是男人的骨架,不像小姑娘那麽軟。”
說到這裏,陳正倒有些好奇阿爾斯楞審美裏好看的人是什麽樣子了,“你喜歡什麽樣的長相?”
阿爾斯楞愣了一下說:“我?”
所謂燈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何況阿爾斯楞本就生的非凡,陳正盤腿坐在床上,角度剛好對着阿爾斯楞被燈燭親吻過的臉——暖色的光下,那張硬朗帥氣的臉半邊藏在黑暗裏,眼瞳被映得明亮,高挺的鼻子懸在漂亮的嘴唇上,陳正覺得阿爾斯楞說得有道理,夏清的确沒有俊朗的阿爾斯楞好看。
陳正催促道:“對啊,你覺得什麽長相好看?”
對面的阿爾斯楞像在沉思,那認真的狀态讓陳正都跟着緊張,突然阿爾斯楞掀起眼皮看了陳正好一會兒,陳正被盯出了小學生才會有的窘迫,色厲內荏道:“你看我做什麽?問你自己啊。”
阿爾斯楞很快垂下眼,他用鐵鉗來回撥弄煤渣,半天不說話,陳正等得心焦但也不好催,他倒是有喜歡的長相,男生嘛一定要結實硬朗,女孩就像呼河爺爺的孫女那樣明豔,總的來說陳正是喜歡漂亮又大方的長相。
“對了,你有沒有談過戀愛,你今年多大了?我們認識這麽久還不知道你的年紀呢。”陳正一手支着臉,另一手懷抱着一個歪歪扭扭的塑料“暖手寶”,他回憶起念書時同學幾人在宿舍讨論哪個班的女孩漂亮,那時候夏清總會第一個剎住話頭,夏清不喜歡讨論這些。
阿爾斯楞放下鐵鉗子,他脫了外衣,肌肉把那件單薄的裏襯幾乎撐滿,陳正有點羨慕,“你們的肌肉都是怎麽練的啊?”他捏捏自己軟塌的臂膀略有憂傷。
“我今年二十七歲,比你大五歲。”
陳正驚訝道:“你怎麽知道我多大年紀?”
阿爾斯楞看了他一眼,說:“娜仁告訴我的,她要我多照顧你。”
“嫂子還好嗎?她不氣我了?”
阿爾斯楞搖頭說:“不氣,有我在這裏她很放心。”這種話要是換個人說未免稍顯自大,但阿爾斯楞來講就格外合适,他身上那種令人安心的氣質像定海神針一樣讓陳正信服。
阿爾斯楞突然反問陳正有沒有談過戀愛,陳正被問了個猝不及防,臉刷的紅了,耳根都有點發燙,還好屋裏黑看不清。他磕磕絆絆地說:“談戀愛嘛,多多少少還是……談過的。”
陳正沒有撒謊,他上高中經常作為學生代表上臺發言,有不少女孩對他有好感。那時候有個瓜子臉小姑娘天天追着他一起回家,說倆人順路,陳正呆瓜一樣真以為人家和他一道,路上也很少交流,騎車到小區門口就各回各家。
這段不算戀愛經歷的青春懵懂被陳正暫時拉出來擋避阿爾斯楞的問話,他不想阿爾斯楞把他當小孩看。陳正嘩啦嘩啦倒豆子一樣編了一段驚心動魄的早戀被抓,轉頭問阿爾斯楞說:“我說完了,你呢,草原上的姑娘那麽漂亮,你沒有喜歡的?”
蠟燭還有大拇指那麽長一截,燭芯頂頭的火焰微微搖擺,阿爾斯楞站了起來,他把陳正往床裏側推了一把,說:“該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