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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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厚重的雲彩遮蔽了純潔的天空,陰沉的灰色鋪蓋從遠方席卷而來,陳正從呼河老人嘴裏得到了最新消息——要下雪了。

雪花在陳正的記憶中是晶瑩透明的,是純潔的碎片,是輕柔似羽毛樣的精靈。所以他對黑山的雪格外期待,但阿爾斯楞以及其他牧民緊張的神色又讓他失落。似乎周圍的人都不期待一場雪,雪更像是某種恐怖的信號,它昭示着還未到來的災難。

這天阿爾斯楞加固蒙古包,陳正沒頭蒼蠅一樣繞着茶幾亂轉,他的記錄卡住了,卡在巴圖和阿爾斯楞的故事裏,他不知道該怎麽修飾那個故事,剝去毛皮的兔子就在眼前,那雙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懸在空中,陳正開始遲疑,究竟什麽才是正确。

班布爾的主人托人給陳正和阿爾斯楞送來了一罐苦酒,陳正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涼刺骨的液體順着嗓子眼溜進了炙熱的胃,心頭那股熊熊燃燒的火焰偃旗息鼓了。一個念頭逐漸成型,陳正開始動筆,無拘無束的文字逐漸成型,陳正的眉頭終于松開了。

阿爾斯楞做活時不喜歡穿厚衣服,他說那樣會讓他的胳膊擡不起來,所以不論冬天夏天,他總是衣衫單薄的去做事,不論是修繕屋頂還是制作晚餐,陳正總是能透過薄透的衣衫瞧到裏面銅色的肌肉,今天也不例外。

為了抵禦還未到來的雪,阿爾斯楞決定在敖包外再加一圈厚氈,厚實的氈毛和鐵皮一樣沉,陳正想不出阿爾斯楞是如何在冷風天一個人拖着那一大卷東西來回奔走的。也許這就是那一身肌肉的由來。

“阿爾斯楞!你在後面嗎?”

“怎麽了?”

陳正抹了把臉頂着風往敖包後側走,他懷裏揣了一個玻璃水杯,裏面是剛剛滾好的熱奶茶,就出來這麽幾步已經變溫了。

阿爾斯楞幾口喝完那罐熱茶,催促陳正回房裏去:“你回去,我很快就裝好了。”

陳正搖頭說:“我想體驗一下這裏的風。”呼呼的風吹得皮膚緊繃,陳正露在外面的手指針紮過一樣疼,但他很開心,他亢奮地喊不遠處地阿爾斯楞道:“快點,風來了!”

裝好那圈毛氈,陳正的手腳都凍得發麻,他跳到床上拿出紙筆又開始寫,不僅寫大風,還要寫風裏的阿爾斯楞,阿爾斯楞一眼掃過去就看到一句誇他的話:他的頭發被鼓鼓吹起,像雄獅視察領地那般自在……

“你寫的人是我嗎?”

陳正毫無羞澀,他大大方方地展開那個小本子,密密麻麻的句子裏一多半都是阿爾斯楞,他簡直像阿爾斯楞的狂熱粉絲,“是啊,我寫得還不夠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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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工具的阿爾斯楞像是無可奈何,他咔嗒扣上箱子,臉上少見的流露出幾分不自然,“太誇張了,我只是在做平常的事,其他牧民也是這樣的。我們都是這樣的。”

“那我也只寫你,你最厲害。”陳正滿口敷衍,他要在幾分鐘裏把自己剛才的心得體悟都記下來,“對了,毛氈用鐵絲栓嗎?”

“嗯。”

陳正寫啊寫,一不留神天都黑了,阿爾斯楞側身躺在床上,粗大的手指關節處被鐵皮劃開一道口子,大喇喇的露在空氣裏,古銅色的臉上是被風稍過的紅,陳正看着就覺得癢癢。

阿爾斯楞只想歇歇,可耳邊沙沙的筆頭聲像安眠曲一般讓他惬意,夢境無知無覺地将他拖走,他看到一片火紅鮮豔的花朵開得繁茂,花叢盡頭的陳正穿着漿洗潔白的襯衫對他微笑……

“你在做什麽?”阿爾斯楞突然睜開眼,陳正吓了一跳,手裏的小盒啪嗒一聲落到地上,骨碌碌地滾遠了。

陳正撿回那個鐵盒笑道:“你睡着了還知道有人碰你啊,我看你的手裂口子了,打算給你擦點藥。娜仁說這個是專門治裂口的。”

是先前的狍子油,娜仁偷偷給陳正塞了兩盒,還真派上了用處。

阿爾斯楞的神情很奇怪,他喘着粗氣,久久沒有說話。陳正以為自己犯了什麽忌諱張嘴就要道歉,阿爾斯楞突然扯住他的袖子說:“謝謝你。”鄭重其事的感謝讓陳正摸不着頭腦,他嘻嘻哈哈混過這個話題,說:“客氣什麽,我這馬屁還沒拍呢。”

下午呼河老人的孫女來了,她戴了一頂純白的帽子,細密的羊絨将那頭漂亮的黑發包裹的嚴嚴實實,纖長的睫毛上結着一些小水珠,她背了一筐土豆給阿爾斯楞,“我爺爺想讓阿爾斯楞哥哥幫他修一下羊圈,這是謝禮。”

陳正殷勤地遞上了一塊幹淨的毛巾,說:“擦擦吧,外面太冷了。”

阿爾斯楞上前接過土豆說:“呼河阿達太客氣了,我本來就要幫他的。”阿爾斯楞說話間穿好了衣服,他對陳正招手問道:“你想一起去嗎?”

陳正當然要去,他想聽呼河老人說不完的故事,也想……和呼河老人的孫女說說話。

在黑山的這段日子,陳正的姻緣運勢十分差勁,每每去往呼河老人家做客,老人的孫女總是不在,不是串門就是在放羊,他和心儀姑娘說的話加起來還沒超過一只手的數。今天機會來了,他勢必要抓住。

修繕羊圈不僅要查看圍欄,還要鋪平羊糞,那是天然的保暖劑,厚實的羊糞可以在寒冷的冬天為羊羔們提供最天然的熱源,等到更冷的時候,只要在羊圈頂加蓋就可以熬過整個冬天。阿爾斯楞今天的任務就是攤平羊糞,陳正亦步亦趨跟在阿爾斯楞身後,将他認為不夠平整的地方二次修葺。說來慚愧,他還是沒有勇氣和那位漂亮的姑娘講話。

因為呼河老人孫女的眼裏只有一個阿爾斯楞,她倒茶都只倒一碗,沒有陳正的。茶碗擺到阿爾斯楞跟前還會羞羞答答地看一眼,陳正自覺沒了希望,但産生的悸動短時間無法消散,所以只好追出來修整羊圈。體力勞動讓他暫時放下了對戀愛的憧憬,滿心只剩照顧小羊這一件事。

晚上呼河老人說什麽也不放阿爾斯楞和陳正回去,他準備了羊排牛肉,還有草原上少見的新鮮蔬菜——西紅柿。

西紅柿是草原上最容易儲存的蔬菜,但即便如此陳正也沒見過幾回,上次阿爾斯楞從沙拉特旗帶回來一筐,早被他零食一樣吃光了。某天他去拿,看到空空的筐子裏只剩下幾張皺巴巴的保水紙,心裏愧疚了好久,阿爾斯楞安慰他東西買了就是要吃的,誰吃都一樣。陳正發誓,将來阿爾斯楞去他家做客,他一定買十筐西紅柿讓阿爾斯楞吃個夠。

今天老人奢侈的準備了糖拌柿子,和在阿爾斯楞家不一樣,這次陳正吃的很小心,他吃了兩三口就放了筷子,轉頭去扒肉吃,阿爾斯楞問他說:“你不是喜歡吃柿子嗎?怎麽不吃了。”

陳正心說又不是吃你的,現在是做客,要是飯桶轉世一樣還不被人笑話死,但話不能這樣說,于是他腼腆地搖搖頭,說:“今天太冷了,吃不下。”

阿爾斯楞若有所思道:“可是前兩天的天氣也很涼,我以為你很喜歡呢。”

簡直是拆臺!陳正還是頭一回發現阿爾斯楞有這樣的惡趣味,他用眼神示意阿爾斯楞別講了,因為呼河老人的孫女分明躲在燈影下偷笑呢。阿爾斯楞卻像看不懂陳正的暗示,他真誠認真地往陳正碗裏夾了幾塊西紅柿,善解人意的和大哥哥一樣,說:“吃吧,我過幾天還會回去,到時候給呼河阿達多買一些。”

一餐飯吃得陳正只記得西紅柿,出門後他氣得不說話,還是阿爾斯楞先問他,“你在生氣嗎?”

陳正回複道:“沒有。”

“那你為什麽走那麽快。”

陳正轉頭盯着阿爾斯楞,說:“我冷。”

阿爾斯楞卻笑了,他指着天上的星星說:“現在一點也不冷,明天要下雪,下雪的前一晚是不會冷的。”

陳正吸了一口氣,大聲說:“我吃西紅柿凍着了。”他脆弱的暗戀在貪吃裏無疾而終。最丢臉的是,呼河老人的孫女剛才送他們的時候悄悄給陳正塞了兩個西紅柿。陳正從兜裏扯出那兩顆漂亮的紅色果實看了看,他舉起他們對着星星喊:“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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