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0.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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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細小的風打着旋,圈着雪花從天上飄下來,綿白糖一樣閃閃發。
阿爾斯楞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盒子,陳正一拍腦門,懊喪地說:“我又忘戴墨鏡了。”說罷他轉身對屋裏的人連聲道別,“阿達你別送了,我有空就來。”
今天是個難得的晴天,密布的雲團被昨夜的風刮散了,太陽高懸,是個很小很亮的圓點,晃得人眼暈。陳正伸出手指往新雪上插了兩下,松軟的雪出現了兩顆圓圓的眼睛,他起了玩心,用雪面做紙畫了兩個光腦袋小人,阿爾斯楞走上前,指着其中一個問:“這個是你。”
“啊?你怎麽看出來的,我都沒畫眼鏡框。”
“因為他旁邊的人一直在看他。”
陳正不清楚阿爾斯楞的話是不是一語雙關,他無端聯想到阿爾斯楞特意來給他送墨鏡,如果不是‘一直看他’,怎麽會注意到墨鏡這樣細碎的事。可他又擔心這樣的念頭純粹是自作多情,“你會畫畫嗎?”
阿爾斯楞踩得雪面咯吱咯吱響,“我不會畫畫。”
“那你有什麽特長?對了,你唱歌很好聽啊,唱歌就是你的特長。”
“你想聽我唱歌嗎?”
阿爾斯楞忽然停下步子,踩雪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定定地看着陳正,欣賞陳正從面頰中央向外層層蔓延的紅暈,“你想聽嗎?”
他好像并不急着聽到陳正的回答,只是從一而終,用那雙漆黑的眼珠注視着陳正,好像陳正在這瞬間變化了,他不再是城裏來的大學生志願者,他變成了某種不會在冬天出沒的花或是草,珍貴非凡。
陳正緊張地想舔嘴唇,舌尖剛剛探出頭,阿爾斯楞就制止了,他粗大幹燥的掌心貼着陳正冰涼的臉,指肚按着那雙飽滿的唇瓣,“會凍住。”
“……我、我忘了。”陳正呵出的氣撲簌在阿爾斯楞的掌縫,藏在鏡片後的眼睛被淺柔的白霧擋着。
陳正看不見阿爾斯楞,但有一股視線像狼一樣聚在他的眉間,生理上的膽怯讓他不由自主地小聲,“阿爾斯楞,我們回家吧,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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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包裏是濃濃的肉香,陳正抽出自己在呼河老人家寫好的對聯,他展開那兩張紅通通喜盈盈的紙張,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是我自己寫的,還算能看,過兩天你可以貼在門口。”
“好。”
紅色的對聯迎風簇展,陳正指揮阿爾斯楞再往左一點,“對!就是這裏,很正。”
過年了。
除夕夜阿爾斯楞點燃了院中的篝火,巨大的火堆上升起白灰色的煙,木柴的味道噼裏啪啦的籠罩了整片營地,陳正看到遙遠的天空上炸了一朵絢爛的煙花。
雖說瑞雪兆豐年,可看不見盡頭的雪實在讓人頭疼,陳正跟着阿爾斯楞清了好幾天的雪,掌心上新生了幾顆磨肉的繭,抓東西碰到了特別疼。“阿爾斯楞,你有沒有刀片啊,我想把這些繭子削一削。”陳正摳着那幾個圓形硬胎,眼裏滿是煩躁不耐。
阿爾斯楞看了看陳正的掌心說:“以後我自己掃雪。”
陳正搖頭拒絕了,他又不是來阿爾斯楞家享福的,再說了,阿爾斯楞能做的事,他有什麽做不了。都是兩條胳膊兩條腿的人,“不行,我來這裏是體驗生活的,你不讓我抓鍋鏟就算了,不讓我拿掃帚可不行,我又不是格日勒,還要你時時照顧。”
阿爾斯楞坐在一邊,他靜靜地看着陳正小心翼翼地用那張纖薄的刀片來回比劃,幾分鐘後,他按住陳正,一臉嚴肅,“你別動,我來。”他一手托着陳正的手,用另一只手按了按陳正的繭子,找對地方後,慢慢劃了道縫,他邊劃弄邊問陳正疼不疼。
“不疼,刮掉了一點也不疼,長在肉上的時候才疼。”陳正被自己的想法樂到了,他按住阿爾斯楞,強迫阿爾斯楞聽他說話,“怪不得書裏經常用剜了一塊肉來比較心裏的痛,甩掉憂愁還真像割了什麽東西似的。”
“看來你開竅了。”
陳正撇撇嘴,阿爾斯楞這是調侃他的‘又綠又白’,上次他稀裏糊塗的呓語偏偏被阿爾斯楞牢牢記住了,那天他在桌邊記錄,阿爾斯楞冷不丁地說冬天的樹很漂亮,陳正問他為什麽,他反問陳正不記得自己的佳作了……
‘又綠又白’四個字,陳正會記到棺材裏。
初二上午阿爾斯楞收拾出好多禮物,有年前他們在鎮上買的水果,還有阿爾斯楞自己做的冷肉。陳正特別愛吃冷肉,牛肉煮好放涼切片,類似家裏的醬牛肉,但不知道阿爾斯楞加了什麽特殊的調料,肉嚼在嘴裏一下就散開了,酥酥的,特別香。
“要給呼河爺爺送嗎?”
“給圖雅送。”
圖雅,聽起來是姑娘的名字,陳正那顆好容易從深井裏撈出的心髒撲通一聲,又躍了進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腦子裏亂糟糟的,貓纏毛線球一樣越玩越急,阿爾斯楞說過的話又從腦海裏翻出來:
‘你會找一個草原上的姑娘嗎?’
‘大概吧。’
什麽大概,分明是一定。陳正垂頭喪氣了一整路,阿爾斯楞今天甚至開了車,平時他們都是步行,偶爾會騎馬,很少這麽正式。那個叫圖雅的姑娘一定很漂亮,很可愛,而且……阿爾斯楞肯定有一點點喜歡她。
汪汪的聲音打斷了陳正的想象,他努力擡起嘴角,希望自己看上去喜氣洋洋,可玻璃窗的反光上戴眼鏡的家夥一臉勉強,陳正一點也不開心,尤其他聽見阿爾斯楞讓他搬東西。這算什麽,阿爾斯楞找他幫忙下聘禮嗎?
“陳正?”
陳正跟着阿爾斯楞的腳步慢慢走,他恨不得這條路能更長一些,可惜現實往往不盡人意,沒走幾步他就聽見了說話聲,那聲音有些耳熟,他擡起眼皮,看到班布爾的主人站在蒙古包前對他們招手,老人今天穿了簇新的寶藍色袍子,頭發規規整整的紮在一條寶石發帶裏,她看到陳正,用不準确的漢話呼喚他,“陳正,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來了。”
皺巴巴了一路的糾結終于舒展,像浸潤了山泉一樣清爽,陳正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發自內心的開心,他迎上去擁抱圖雅,“過年好!”
阿爾斯楞親切地問候年邁的老人,“圖雅,你在這裏的日子過得很好嘛。”
圖雅“啪”的拍了下阿爾斯楞的胳膊,佯裝生氣說地說了句話,陳正呆呆地看着他們,阿爾斯楞給他翻譯,“圖雅問我是不是把她忘了,為什麽她搬家這麽久都不來見她。”
圖雅奶奶的新居比之前的那間敖包還要遠,幾乎在銀蛇灣的源頭,陳正覺得老人一個人住在這裏很不方便,如果身體不舒服,很難有人照應。而且阿爾斯楞說過圖雅奶奶是個很孤單的人,既然孤單為什麽不像呼河爺爺那樣,在牧區的中心搭敖包呢。
“陳正,來,來。”
陳正走進敖包,老人回身沖阿爾斯楞擺手,叽裏咕嚕地說了幾句話,阿爾斯楞聽完推開門走了。
“您找我,好久不見,您身體怎麽樣啊?”陳正連比劃帶說的,圖雅奶奶的臉上一直挂着笑,老人緊緊握着陳正的手,她領着陳正掀開了一道繡花簾子,簾子後是一個兩平方米大的空間,裏面有淡淡的香燭味道。
這是一間祭拜用的小屋,供桌上擺着奶皮子、把肉,以及炒米,陳正雙手合十就要拜,圖雅奶奶擺擺手,老人指着桌下對陳正說:“看,看。”
“雪?”
雪聽到有人叫他,從供桌下邊走出來,它湊到陳正腿跟前嗅了嗅,像是知道沒有危險,又懶洋洋地躺倒了。圖雅奶奶摸摸雪的頭,指着供桌上的吃食說:“救人了,救人了。”
“救了誰呀?”
難道老人的孩子或丈夫因為救人去世了,所以家裏擺了這樣的供臺,圖雅奶奶也不願意再見到人群,所以一個人搬到這裏住。陳正覺得自己的猜測十分靠近答案,他扶起老人想安慰幾句,可又不知道怎麽講,再豐富的話語在遺孀跟前都是蒼白的。
圖雅奶奶的眼眶一下濕了,她矮小的身體剛剛夠到陳正的胸口,老人緊緊抱着他,忍着哭聲低低啜泣,粗糙的手指指着自己說:“救我,救、救阿爾——”,“救了您和阿爾斯楞?”
老人點點頭,又指了下地上躺着的雪,說:“雪救我們……吃肉。”
陳正的頭發一下豎了起來,他心裏有個不好的念頭,阿爾斯楞同樣說過雪救了他,大雪封路,聰明的雪找了肉救人。今天圖雅奶奶也這樣說,家裏還有供臺,難道……陳正覺得不可思議,但那年冬天确實凍死了不少人,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活着比什麽都重要,哪怕活着的代價是吃掉同伴。
從圖雅奶奶家出來後,陳正看阿爾斯楞的眼神變了。他發現自己對阿爾斯楞的注視和對呼河爺爺的孫女産生的短暫好感完全不同,這是種不可抑制的心疼在洶湧。
陳正不能想象阿爾斯楞守在雪窩洞裏的無助與悲傷,雪堆是天然的隔音棉,阿爾斯楞一個人在空寂的屋子裏等了多久呢。
返程路上他們誰也沒講話,天漸漸黑了,陳正擡手打開車頂的燈,昏黃的暗影下,阿爾斯楞俊美的臉龐一如往昔,他帥氣灑脫的眉眼照舊精致。陳正在心裏想,就算阿爾斯楞吃過人肉又怎麽樣,那也不會影響他對阿爾斯楞的喜歡。
撲通——撲通——心跳聲在耳邊無限放大。
陳正收回視線,他盯着自己的指甲看,幹淨整齊的甲緣,比阿爾斯楞要纖細的手指……
陳正偷偷側了下身,他悄悄往阿爾斯楞的方向看了一眼。
——對,就是喜歡。
沒由來的,他喜歡上了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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