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1.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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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黏膩的夏天勢不可擋的占領了沙拉特旗,熱氣從沙土裏鑽出來,從羊羔毛裏冒出來,它們無孔不入,像不請自來的客人,毫不客氣。
要給羊群剃毛避暑,手藝人騎一輛摩托車,曬得棕黑的胳膊和半袖下的身體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甩開衣服光着上身從巴圖手裏接過那只充滿反骨的頭羊。
頭羊脾氣大,只有先制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剩下的羔子們才會乖乖聽話。不斷掙紮的頭羊不住地咩咩大叫,它努力踢腿,用堅硬的蹄子攻擊身邊的每一個人,但四腳的食草動物怎麽都不能從兩腿直立的人類手中逃出來。
頭羊妥協了,它反複嚼着娜仁送的那一小捧玉米粒。
“嫂子你們每年都給它剃毛,它幹嘛還要躲啊?”
娜仁彎腰笑起來,她拍着陳正的手連聲叫他傻小子,“畜生嘛,它要是聽懂了那就成精啦!就不是畜生啦!”
陳正也反應過來自己做了傻事,他撓撓後腦勺不好意思地說:“我把它們當成人了。”
剃羊毛的人說:“小哥你來嘛,抓着後腿,我快快的剃嘛。”
陳正趕緊過去,積攢了一個冬天加一個春天的羊毛又厚又重,嗡嗡嗡的推子來回轉了幾圈才隐約見到一層新絨的影子,那些掉在地上的,成團的厚毛裏裹着草棍子和小蟲子,當然也有跳蚤。
剃毛人呸呸吐出飛進嘴裏的幾絲,笑罵說:“城裏人見了這樣的羊毛估計就不會買了嘛,他們嬌氣的呢。”
估計是想到陳正也在,剃毛大哥又說:“不是說你嘛陳老師,你是好漢人,是我們沙拉特旗的兄弟。”
陳正笑說沒事,他全神貫注在兩手中緊握的那條有力的後腿上,如果不小心沒抓住,被踢一下可不是開玩笑的。怕什麽來什麽,剃完頭羊後其餘的小羊都乖乖排隊,一個接一個的換了新衣服。
但偶爾也會有那麽一只不聽話的小年輕,那是一只很漂亮的小羊,它的角還沒長結實,脾氣倒是大得厲害,陳正去扯右後腿的時候被小羊聲東擊西用左後腿踹了一腳。
咚的一聲,陳正感覺自己的肚皮變成了天然的鼓皮,他似乎看到古時那些被無辜奪去性命的妙齡少女在哭泣,他耳邊也确實有低吟的啜泣,陳正張開眼皮看到娜仁在擦淚,他擡了下胳膊疼得要暈,“嫂子……我這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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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陳老師你醒了!那只羊嘛,那畜生把你踢壞了嘛,我們在醫院呢。”
“醫院?”陳正輕輕挪着脖子,果然看到光禿禿的牆壁以及幾張宣傳洗手法的海報。
“你躺着嘛,哎呀都是我們不好,讓你抓羊。”娜仁說着又開始掉淚,陳正趕緊出聲說自己沒事。
娜仁擰了塊毛巾給陳正擦手,又問他想不想喝水。
陳正看看四周,問阿爾斯楞去哪了。
“他馬上就來,他去買尿壺了。”
“啊?”陳正呆了,尿壺?“為什麽買那個?”
“醫生說你不能起床嘛,要躺着呢,咱們這條件不好嘛,照片子也照不好,讓你多休息呢。”
“那也不能在床上……”
“怕什麽嘛,你是病人呀。”
陳正閉上眼睛期待自己快快入眠,只有這樣可以不用讓阿爾斯楞在床上扶着他的小兄弟尿尿。
阿爾斯楞回來了,娜仁用蒙語和他說話,陳正聽不懂,但他的膀胱給出了回應,他想把那股沒用的水排出去。
“難受嗎?”阿爾斯楞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掀起被子看他的肚皮,最後掖好被子,慢條斯理地削一個梨。
青綠的梨轉着圈脫去了外衫,變成乳白晶瑩的小方塊,阿爾斯楞紮了一個喂給陳正,陳正幾次想張口最後還是忍了,只是搖頭抿着幹澀起皮的嘴唇表示自己不吃。
“那你喝水,不然會上火。”
陳正看看娜仁,娜仁明白了他的意思,起身出去還帶上了門,陳正這才小聲說:“你去買尿壺了?”
“嗯。”
陳正閉上眼睛,接受了現實,能怎麽樣呢,不過是撒一泡尿,他嘆了口氣,認命了,“拿上來吧,真是沒白買。”
解決了個人問題,陳正終于可以大口喝水,大口吃梨。去洗工具的阿爾斯楞一回來就看到陳正扔了牙簽,蟲子一樣鑽回被窩裏,只露着毛茸茸的腦袋頂和兩顆睫毛長長的眼睛。
阿爾斯楞知道陳正害羞,他沒說什麽俏皮話,只是說陳正的傷,“醫生說沒有傷到髒器,但是你要好好躺着,說不定會有淤血。”
陳正的腦袋慢慢從被子裏鑽出來,下巴壓着被沿,聲音都帶着後怕,“我什麽都不知道,睜眼就在醫院了,真沒想到這些軟綿綿的羊也有這麽大的脾氣。”
阿爾斯楞突然正色,把椅子拖到陳正的床頭,認真的說:“草原上有個關于羊的傳說,你想聽嗎?”
“想聽!”
“那你躺好……”
阿爾斯楞拍着陳正的被子,聲音壓得很低,“那時候人窮,冬天要去山裏打野物才能吃飽,大家每年都在一處獵物,動物學精了,漸漸的就不往那裏去了,有個新手不知道,連着十幾天都抓不到吃的,他家裏有個生病的母親,不想回家又不能不回家,就在這時候他遇見了一只小白羊,那只羊特別幹淨,他剛拉開弓,小羊撲通跪下開始流淚,他擺擺手讓小羊快走……晚上回家看到敖包裏點着燈,鍋裏炖着飯,床邊站着一個富家公子……”
陳正已經睡着了,阿爾斯楞摸了摸他的頭發,淡淡露出個笑,“睡吧,我的小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