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腥帳
“高兄好興致,夜間的大漠風景可是元城比不得的。”
高照坐在帳前高高的石壁上應聲低頭,那池晉年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下面,正擡頭望着他,臉上的表情在笑,卻更像是在打量。
高照明知道在池晉年面前坐着有違禮數,卻連一根手指頭都沒動一動,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
那陪同的副将正準備把他喊下來,池晉年卻伸手一攔,自己笑眯眯地躍到高照身邊。
“我聽說幽通是南域的疆土,二皇子是北國人,為何能在此地紮營?”
池晉年剛跳上來,高照便說。
這話把副将吓了一大跳,連忙掃了旁邊不動聲色的池晉年一眼,不敢作聲。
沒想到,那池晉年過了一會兒竟是大笑出聲,“這話,你怎麽不去問問你們南域那個昏庸無能的皇帝?”言語間透着一股豪情壯志,倒是頗有北漠勇士的氣概。
說完直接在高照旁邊坐下,高照看着這人棱角分明的側臉,沒說什麽。
“高兄,我說你們的皇帝昏庸無能,你怎麽沒反應?”池晉年饒有興趣地與高照對上視線。
高照直直盯着他,下意識微擡的下巴配上那雙眼睛,竟有些睥睨衆生的意味,
“我見都沒見過那皇帝,二皇子罵他和我沒關系。”
池晉年挑挑眉,朝旁邊那副将斜一眼,那副将便會意上前,在他耳邊低語一陣。
此時營帳前面一排士兵急匆匆跑過,營帳周圍也若即若離傳來些焦躁聲音,氣氛一時緊張起來。
高照腦中警鈴大作,那池晉年卻在他旁邊雲淡風輕地說,
“高兄,我得了個好玩的寶貝想給你看看,你可願去我帳裏喝杯茶?”
高照心裏咯噔一下,不安的信號充斥着每一根神經,他卻還是随着那池晉年站起了身。
兩人來至帳前,外面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整整齊齊站了一排士兵,個個表情嚴肅,哪裏是喝茶的陣勢。
就在這時高照隐隐聽到那帳內傳來鞭子抽打的聲音,混着某種隐忍的吃痛聲一并襲擊他的大腦。
“高兄,請。”
池晉年側過臉對他笑了一下,那笑怎麽看怎麽陰森,高照猛然想起那天這個帳裏猩紅的血,心跟着高高懸起。
帳幕被撩開的那一刻,鞭子聲和某人的吃痛聲越發明顯,直抵神經。
高照跟着池晉年在矮桌前坐下,有侍衛端來兩杯熱茶,高照的注意力卻放在幕簾後隐隐若現吊着的人和不斷揮舞鞭子的身影 。
池晉年發覺他在看,有意無意捏了捏手中的茶杯,“高兄從小便喜歡看這些打打殺殺的場面,今天在營帳附近抓了個我心念已久的寶貝,所以帶高兄來欣賞一番。”
“只是高兄傷還沒好,所以拿個帳隔着。太血腥壞了高兄的胃口就不好了。”
高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那熱茶在舌尖發燙,他卻生生咽了下去,舌根連着喉嚨一片火燒。
“我腦袋受傷,不記得自己有這種喜好了。”
“不過二皇子這麽有心,我也不好壞了二皇子的興致。”
池晉年聽了這話滿意地點點頭,一只手有意無意轉動把玩着扳指,一雙眼睛直勾勾盯着面前那看不出表情的人。
“高兄就不想知道,這寶貝是誰?”
高照不知道這人到底想幹什麽,可是如今既然進了這個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二皇子想說的話,自然會告訴我。”
“哈哈,那是自然。畢竟這人,你可能也認得。”池晉年慢條斯理地喝口茶,高照額間卻滲出幾滴冷汗。
“這人本是為我北國效力的人,上次他卻和我起了些矛盾。”
“不聽話的狗,你覺得該殺還是該留?”
高照心髒猛地一沉,直直落進海底,揚起一片猩紅的波浪。心痛躍出胸腔,意識也随着那幕後的聲音愈發渾噩,帶着整個大腦都快要崩裂。
就在這時,池晉年的一句話把他徹底抛進了深崖下,摔得頭破血流,卻還掙紮着呼吸。
“那承王府的世子蘇煜烈,你可認得?”
—————————
劉似烨正想去找高照,一出營帳卻聽說高照在二皇子帳裏,心裏騰騰升起一股不安,連忙加快步伐到二皇子帳前,見前面一排士兵,只覺得氣血上湧。
“二皇子和高公子在裏面做什麽?”
劉似烨向前幾步找了一個士兵問,耳邊卻悠悠傳來揮鞭聲和皮開肉綻的刺耳聲音,吓得他手一抖,扒上那士兵的盔甲,眼睛都快瞪出血來,
“快說!在幹什麽!”
說完就要往帳裏沖,那瘦弱身板卻叫士兵手一擡就給擋了下來。
“劉公子,現在不能進去。”
“你去!你去!”劉似烨用力往那士兵的胳膊上一扯,生生把盔甲裏面的衣袖都給拽了出來,“你進去和二皇子說,是我!”
“劉公子,二皇子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行。”
那劉似烨卻和聾了一樣,除了那可怕的鞭子聲以外什麽都聽不進去,非要往裏沖,一時間和外面的士兵亂作一團。
就在這時,幕簾突然被撩開了,外面的人皆是一愣,士兵們站回了自己的位置,獨留那外袍都給拽歪了的劉似烨一人狼狽,眼睛卻盯着徐徐走出來那人。
“哦?劉公子沒歇息,在這兒做什麽。”池晉年笑笑,那幕帳又被放下,擋住了劉似烨蛇一樣往裏竄的視線。
“二皇子。”劉似烨整理了一下衣衫,多了幾分禮數,微微低頭道,“我想找阿照說說話,卻聽說他在二皇子帳裏,于是過來看看。”
“二皇子,”他刻意停頓了一下,“阿照在裏面嗎?”
池晉年點點頭,“我請高兄喝茶,他還沒喝完。”
“二皇子!”劉似烨急了,那雙大眼睛睜得圓圓的,瞪出幾分血絲,“我劉府忠心至此,二皇子對阿照有何安排,還是吩咐我們一聲為好。”
池晉年微微擡起下巴,看着面前這個總是彬彬有禮的人此刻就和身上起了火似的,眼裏多出幾分摸不透的情緒。
“劉公子,你擔心他便在外面守着吧。”
“當然,他今天出不出得了這帳,還得看他表現了。”
說罷一步向前,走過劉似烨身邊的時候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俯身道,
“我這番用心,可都是為了你們劉府。”
“免得養了一條別人的狗,日後追悔莫及啊。”
劉似烨眼睛一瞪,倒吸一口涼氣。
————————
那池晉年找借口出去以後,高照坐在矮桌邊,手中的杯子都快要給他生生捏碎了。
雖然他隐隐覺得這是池晉年給他設的局,可那幕簾後的鞭打還在繼續,不斷擾亂他的思緒。
那天早上客棧邊王府那兩個人的身影又浮現在眼前,回憶中他們手裏拿着的紙上悠悠浮現蘇煜烈那張攝人心魄的臉。
如果這後面真的是蘇煜烈,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賭不起。
一旦輸了,便是肝腸寸斷,往日種種情誼重重難關付之一炬。
高照深吸一口氣,立刻閉上眼睛,用盡全力逼出自己的神識,猛敲那土地的天花板。
“你小子!又做什麽?”土地恨恨冒出來,“連累那兩個神仙還不夠,還要拉上我不成?”
高照完全沒有理會他話裏“那兩個神仙”,滿腦子都是蘇煜烈,趕忙對着土地道,
“你再幫我一個忙,以後我做什麽都不找你了!”
土地一聽,有些動搖,“什麽忙?”
“我的神識不能離開這身體太遠,你幫我去那白色的簾子後面看看,被打那人可是蘇煜烈?”
土地摸摸胡須,“這不難。可蘇煜烈長什麽模樣?”
高照覺得要昏過去,只得揮手指着這副搖搖欲墜的身體,“那你過來替我撐一會兒!我自己去!”
土地應聲,才剛碰到這具身體那神仙飄飄忽忽的影子便倏地一下飛到了幕簾後邊去。
———————
高照撩開營帳,第一眼便看到了劉似烨白花花的身影。
那劉似烨聽到聲音飛快地轉身,目光落在自己臉上一燙,燙出一朵花來。
“阿照!”劉似烨跑過來,幾乎是撲到了高照身上,發間不知為何有些香味,倒像是一路過來時從那玉蘭花上染來的芬芳。
高照由他抱了一刻,然後把他扯開,營帳裏漏出的光落在他紅紅的鼻尖上。
“二皇子請我喝茶,你哭什麽?嫉妒二皇子請我不請你?”
高照忍不住笑了笑,那劉似烨也跟着笑,笑出一副平日見不到的傻樣,孩子一樣把肩膀貼在高照身上,用那清澈聲音道,
“是啊,我巴不得二皇子請的是我。”
“阿照,二皇子賞的茶…很苦吧。”
高照看着劉似烨臉上劫後餘生的欣喜,說了句“不苦”便趕他回去睡了。
其實他早就明白,劉似烨對他的感情有那麽些不一樣。
他明明從劉似烨手中搶走了蘇煜烈,那劉似烨卻不覺,反倒喜歡起他這個小偷來,當真是造化弄人。
高照回了自己的帳,熄燈歇下,方才那些驚心動魄還在胸腔裏回轉,險些又激出些冷汗。
想着想着,不知不覺夜已深了,外面巡邏的人也少了些。高照躺在塌上睡得昏昏沉沉,朦胧間感覺營帳一側被撩起,鑽進來一個人。
他即刻清醒過來,一只手撫上劍柄,瞪着眼睛看那黑影,沉聲問了句“誰?”
“阿照。”那黑影還未靠近,輕聲喊了一句,聲音就飄飄悠悠鑽進高照的耳朵裏,帶出神經一陣顫栗。
他猛地起身抓住那黑影的衣領往塌上一甩,掀起被子把那人蓋住,環視四周見沒什麽異樣以後方才松了口氣。
蘇煜烈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高照對着他胸口就是一拳,他猝不及防悶哼一聲,緊接着那小和尚便一把攬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扯下他的面罩,猛地俯身咬上他的唇,讓他連口氣都喘不得。
高照對着他的嘴唇一陣憤憤撕咬,然後擡起頭揪住他的衣領,一雙眼睛借着微光野獸一樣發亮,
“讓你別跟來,你竟然還跑到帳裏!不要命了!”
蘇煜烈毫不服輸,理直氣壯道,“你不也在這帳裏?”
“不知道那二皇子要對你做什麽,你讓我怎麽安心。”
“他讓我以為你要死了!”高照的憤怒就快要借着空氣燃到蘇煜烈心裏,他雖壓着聲音,氣勢卻仿佛可以掀了天,
“那二皇子設了局,說他抓了你,我就坐在那裏聽着別人用鞭子抽人的聲音。”
“我以為那是你!以為那是你!”高照說着,眼角竟悠悠挂起兩滴淚來,“我方才是什麽心情,你如果能明白哪怕萬分之一,現在就給我出去!”
“蘇煜烈。”高照第一次在蘇煜烈面前直呼他的名字。
蘇煜烈一驚,睜着眼睛望着面前人不出聲,眼看着那小和尚兩只手撫上他的臉捧住,額頭輕輕觸上他的額頭,鼻尖碰着鼻尖,微弱的氣息圍在耳邊共鳴,
“我沒有一刻不想你念你,可是我從來沒希望過你在我身邊。”
“哪怕我回不去了,你也得回去。”
蘇煜烈手一滞,接着往那小和尚的腰上一按,嘴唇擡起啄幹淨他眼眶旁邊的淚珠,而後在他唇上狠狠印下去,将這些日子的擔憂和思念刻在他的臉上。
“阿照,我在石壁後面看了你一個下午,看到你肩膀纏着紗布,那只手連劍都拿不得。”
“如果你一個人回不去,就由我把你帶回去。”
“哪怕死在這裏,我們也做一對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鴛鴦。”
蘇煜烈一只手輕輕撫上高照肩膀上的紗布,“除非看到你安然無恙離開這裏,否則我絕不回去。
--------------------
作者有話要說:
蘇煜烈:“比比誰更倔。”
高照:“你最後還不是得聽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