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太陽
窗外不知什麽時候下起雨來,打在樹葉上嘩啦啦響。
高照沒睡着,腦子裏全是蘇煜烈那個夢。
在天上他是姻緣神的小跟班,也就只能看看姻緣石,凡人的三生譜是無權察看的。
蘇煜烈如果真的在幽通長大,和劉似烨都真心實意為北國效力,攜手同行也是理所當然。
高照翻了個身,正想就着這雨聲入睡,腦子裏卻突然閃過一個熟悉的片段,那是在一個檐廊,房裏悠悠散出讓人失去意識的清香。
那香味…
高照騰地起身,外衫都沒來得及穿就一個箭步沖出門外,直朝那蘇煜烈的小院去。
一把推開蘇煜烈的房門,床塌上哪還有人影,窗外雨聲滴滴答答,高照的心卻轟隆一聲倒塌。
“蘇公子!”他大喊一句,六神無主在房裏轉了一圈,而後一把推開窗,拿上蘇煜烈的劍就躍進了雨簾。
外面很黑,隔着大雨連路都要看不清,高照卻滿腦子都是那一個挺拔的背影,身影在屋頂檐廊跳上跳下,心裏的石頭卻越懸越高。
好像有一股冥冥之中的指引,不知不覺他竟找到了河邊。十八歲的上元夜,撲通一聲一個人落了水,卻展開了三個人的緣。
遠遠地瞧見河邊有人,高照收聲跳上一顆樹,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探頭朝那祈福橋上看去,見幾個看不清面相的黑衣人抓着一個軟綿綿的人,雖然低着頭看不清容貌,那身衣服卻熟悉得刺眼。
高照呼吸一滞,胸中炸開一團烈火,想都沒想就拔劍朝那橋上一躍,霎時間便有一個黑衣人倒下。
“松手!”高照一腳踢開旁邊那個朝他撲過來的黑衣人,劍指抓着蘇煜烈那個人的手,眼睛在這滂沱大雨中噴出火,“你也配碰他!”
那個黑衣人見狀把蘇煜烈猛地一提,往後一退,其他幾個黑衣人便湧了上來。
高照那裏還想得了那麽多,一句話沒說便和那幾個人打作一團。
刀光劍影中,嗖地一支箭穿過,高照側身一避,臉頰上卻多出一道血痕,鮮血混着雨水往下流,沾到衣領上。
高照下意識朝那邊一望,見岸上一下子圍滿了黑衣人,其中有一把突兀的油紙傘,由一個黑衣人撐着,傘下一個修長瘦削的身影。
那傘微微擡起的時候,兩道目光相撞,頃刻間天地都變了樣。
高照看着劉似烨那張熟悉又美麗的面龐,手腕霎時軟了幾分,那沾了血的劍差點落到橋上。
他張着嘴,生生望着岸上那人,混亂的心緒帶着那些回憶上揚,掀起一片藏着深情與自責的岩漿。
旁邊黑衣人一腳踢到手腕上,手中的劍落地,叮當亂響,高照卻好像感覺不到痛了,什麽都聽不見了,和木頭人一樣待在原地,看着那失去笑容的公子眼裏也不再有光。
而後那公子手微微一揚,岸上那些冰冷的箭頭就齊刷刷地對着自己的胸腔。
“高公子,好久不見。”
寂靜的黑夜裏,這句輕飄飄的問候随着暴戾的雨聲向耳朵襲來,而岸邊那公子的臉上,不知是濺上了雨還是淚花。
——————
“劉似烨…”
高照嘴裏喃喃,眉頭皺在一起,那雙大眼睛瞪得血紅,連滂沱大雨都洗不淨裏面盛着的驚異和悲哀。
劉似烨靜靜望着橋上那人,種種回憶連成一條看不見的絲線,生生穿過兩人的心髒,彼此都失了血。
“高公子,你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我吧。”
“你對劉府狠心至此,怎麽就對我狠不下心呢。”
劉似烨攥緊拳,手心隐隐挨着腰間那塊刻着“照”字的玉佩,臉上卻停着一個笑容,萬分悲怆。
“是因為我對你有情嗎?”
他垂下視線,看着河裏湍急的水流,整顆心就像被埋在這水裏被狠狠沖刷,
“如今再談這情,連我都覺得荒唐。”
“我劉家上上下下一百口人,全是因着這情沒了命。”
劉似烨突然皺起眉,言語間多出一股凄慘的狠戾,
“高照,你留我一條命,會後悔的。”
劉似烨說罷手一擡,正要說什麽,橋上那人卻大喝一句,那聲音簡直要讓天地都震顫。
“殺我!”
那有着兩顆梨渦的公子展開雙臂,赴死一般望着自己,一頭烏發被雨打濕粘在肩上,
“都是我做的,劉府上下都是我害的,你殺我,全沖着我來!”
劉似烨怔怔看着那公子站在橋上喊得撕心裂肺,胸中也跟着炸開一朵悲怆的花,落下一行淚來。
他怎麽會不知道,如果沒有蘇煜烈,高照只是江湖間一個率真的俠客,對劉府也不會有半分威脅。
可是如今,看着這人為了保蘇煜烈的命讓自己殺了他,難以言喻的悲哀就纏上喉嚨,連帶着一股愛而不得的悲憤,不甘。
今夜原本不是要殺蘇煜烈,可是現在,他想殺了。
劉似烨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試圖忽略橋上那人的聲音,側過臉對旁邊那黑衣人道,
“把蘇煜烈扔下去。”
黑衣人揮手,橋上的黑衣人得令,于是在高照驚異的目光下擡手把毫無意識的那人扔了下去。
蘇煜烈白色的身影霎時與橋下黑色的河水融為一體,高照倒吸一口氣,千萬種情緒化作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喚,一腳踏上欄杆跳了下去,也霎時就被湍急的河水沖沒了影。
“蘇公子!”
空氣中留着這句吶喊彌散,劉似烨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橋上已再沒了那人。
他愣在原地,邁開步子往河邊沖去,胸腔一下子積了千萬噸悲哀不舍,張開嘴巴對着那吃人的河水想要喚那人的名字,卻早已沒了聲音。
阿照,那可是阿照啊。
劉似烨看着那一團黑色的水,想到洛州那時也是這樣的大雨,也是這樣的大水,自己抱着石頭只覺得渾身發冷,頓時哭嚎出聲,哭得站不穩身子,好像要随那二人一同歪進河裏。
黑衣人走過來替他撐傘,那公子哭得身子沒了力跌坐在地上,手裏卻死死攥着腰間那塊白色的玉佩。
空氣中一片滴滴答答的雨聲,還有那湍急的水流聲,都沒能掩蓋河邊仿佛吞咽了世間所有悲戚的哭喊。
早該知道你不是我的,可是阿照,你也的确當過我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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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公子,沿河找了好多裏沒看見人,想來已經上岸了,撈上來一塊玉佩。”
劉似烨坐在椅子上,眼看着那人遞上來一塊白色的玉佩,心髒猛地一顫,又破了個大口子流出血來。
“知道了。”
他接過玉佩,那雙白皙纖細的手微微顫抖,把那塊玉佩捧在手心裏,看着上面刻着的“烨”字,握緊。
上岸了,上岸了。
蘇煜烈不省人事,在那夜裏能把他撈上岸的除了高照還能是誰。
高照會水,所以從一開始他孤注一擲的感情就砸在了謊言之上。
劉似烨揮手讓那人出去,自己也卸下腰間那塊玉佩,甩手把它們一同擲出了窗外,猝不及防。
這玉佩高照不配戴,他也沒必要再做那獻殷情的溫柔客。
劉似烨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窗外溜進一抹春風,他的眼睫毛跟着顫了一下。
今年的倒春寒,格外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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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一個激靈,蘇煜烈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地上,頭枕在一個人的大腿上,軟綿綿的。
他擡眼,視線落在那小和尚嘴角的梨渦上,往旁邊一挪,是一條猙獰的血痕,很長。
蘇煜烈猛吸一口氣回過神,用力擡起手,還沒來得及撫上那小和尚的臉,就被小和尚抓住了。
高照攤開蘇煜烈的掌心與他十指相扣,
“睡個覺都能睡到河裏去,真有你的。”
蘇煜烈一驚,完全想不起之前發生了什麽,那顆心髒卻因為小和尚臉上的傷發疼,
“阿照,你怎麽會受傷,你的臉…”
“無妨,小傷。”高照笑笑,那兩顆梨渦卻盛滿了疲憊。
“昨夜的香有問題…”蘇煜烈反應過來,眸子一黯,聲音也不自覺嚴厲了幾分,“是誰?”
高照抿抿嘴,好一會兒才回答,
“劉似烨。”
“去寶山之前,我自作主張騙他走了。原以為他會喝那下了藥的酒,以後什麽都不記得,沒想到他沒喝。”
“昨晚讓你受了那麽多罪,怨我。”高照眉心動了動,那雙眼睛裏幽幽冒出些慚愧。
一想到昨夜劉似烨下令把蘇煜烈扔下河的時的決絕,高照心裏就揚起驚濤駭浪。
原本比翼雙飛的兩個人,如今卻落得這般狼狽下場。他怨自己,怨自己太自私插足他們的感情,也怨自己殘忍至極的同時留了半分憐憫。
這時一只手輕柔地覆上他的臉,高照把思緒從那漩渦裏一抽,對上蘇煜烈的視線。
“怎麽能怨你。”蘇煜烈的瞳孔微微顫抖,“阿照,劉府如今成了這樣,劉似烨也這麽恨我們,你有沒有怨過我。”
高照笑笑,“怨過。”
說罷在蘇煜烈有些灰黯的目光下伸手捧住他的臉,微微俯身讓自己的額頭輕輕挨上他的額頭,
“但是下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又重新愛上你了。”
“人無完人,可我一見到你,就只能想到你千千萬萬種好。”
“蘇公子,你可是牢牢套住我了。”
蘇煜烈的瞳孔劇烈震顫了一下,而後輕輕擡頭順勢吻上那小和尚的唇,輕柔中混着征伐,征伐中帶着屈服。
你又何嘗不是,牢牢套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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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劉似烨【氣到變形】:“你們找到機會就撒糖!我呢!”
高照【掏袖子】:“喏,給你也吃顆麥芽糖。”
劉似烨::“我不要!我再也不吃你給的東西!”
(氣呼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