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動心

謝谌這話一問出來, 窦承和織錦明顯臉色巨變,眼底染上一抹張皇。

織錦下意識握住窦承的胳膊,指甲都深深嵌進了衣衫的褶皺裏。

還是窦承先平靜下來,“無郁, 你……站在這多久了?”

謝谌神色平靜, 臉上沒有震驚,語氣也非質問, “師父, 我不是謝昌雲的兒子, 是不是?”

窦承耐不住他那雙眸色的對視,長嘆一聲,道:“是。”

織錦忍不住推他一下, “将軍。”

窦承苦笑, “你瞧他這樣子, 只怕心裏早有數了。咱們又何必瞞他。”

說着,又頓了頓, “何況,咱們也沒資格瞞他。”

織錦眼睛裏漫上淚水, 握着他的手臂慢慢垂下去, 再說不出來話。

謝谌走進房間, 三人相對而坐,往日總有說不完的話, 今日卻一片沉默。

最後, 還是謝谌先打破沉默,他一字一句, 分析得認真, “我曾猜測我是師父和錦姨的孩子, 你們是因為某些原因将我丢下,所以在我長大後,才會對我百般補償。可聽師父方才的語氣,不是這樣,我不是你們的兒子。所以……我到底是誰?”

他的聲音裏終于帶上了些微微的顫抖,是捕捉到希望的期盼,也是對未知的恐懼。

看他這個模樣,窦承一雙淩厲的鷹目也染上紅色,他攥緊拳頭,起身走到謝谌的跟前,咚得一聲跪在地上。

織錦也跟着跪在他的身後,早已泣不成聲。

謝谌怔住,忘了伸手去扶。

其實早該猜到的,窦承夫婦對他并不是讨好、補償,更是另一種虔敬、順從。

那不是對于晚輩的态度,更像是……

窦承說出了他心裏的答案,“你是慧賢皇後留下的唯一血脈,是今上的真正嫡長子。”

慧賢皇後的血脈……

謝谌瞳孔猛然一顫。

所以,他才見不得自己去跪拜太子。

以至于在太子第一次到窦府的時候,織錦特意來尋他,就是不想讓他和太子碰面。

原本的尊卑颠倒,他們怎能接受?

從前的種種懷疑和猜測在答案面前,瞬間捋成一條筆直的線。

一樁樁,一件件,謝谌由今回溯,想到他和織錦見到的第一面,那歡喜的姿态下,分明藏着一抹不易察覺的慶幸。

所以,他本是要死的麽

謝谌如此想着,便也忍不住問出聲,那一瞬間,他分明在窦承眼底看見一抹戾色。

窦承不再避諱,“該死的是他們。”

二十年前。

先帝的三個嫡子争搶皇位,最後落得三敗俱傷,為穩固朝廷根基,先帝扶持庶子宋溫,為她娶了苗家大小姐苗繁映為正妻,并把他原本的心上人林奉雲,遠嫁到了襄州蔣家。

但是宋溫對于苗氏并無任何男女之情,直到後來宋溫登基,對于苗氏的态度才終于有了些許的緩和。

可這樣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宋溫便再度遇上了林奉雲,就算群臣勸谏,也要将她重新納回後宮。

苗氏正有孕,聽到這件事後,驚厥之下早産生下嫡長子,正是謝谌。

這些舊事,說是皇室密辛,實際上在民間傳得人盡皆知。

謝谌就算不關注這些事,也曾聽過這些一些議論。

苗皇後生下皇長子的時候,林氏那邊也被發現有孕,且不是皇上的,而是她前任夫婿的孩子。

可即便如此,皇帝心中的天平依舊沒有傾斜向苗繁映。

苗氏一族因此不滿,聯和衆朝臣,上書逼迫皇帝賜死林氏。

苗氏百年氏族,家大業大,朝中勢力亦是枝繁葉茂,不容小觑。

可他們卻忘了,宋溫性子再溫和,卻終究是皇帝。手中權力不容任何人威脅。

一場動蕩之後,苗家被連根拔起,面皇後自戕于宮中,剛出生沒多久的皇長子也被一把火燒死。

臨死之前,這位皇長子甚至沒有取名字。

因為苗家謀反叛亂,被滿門抄斬,以至于後來民間議論,再提到這位皇長子的時候,都靜悄悄地背着人。

仿佛說一句話,都能嘗到十幾年前的血腥味。

謝谌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離開的窦府,回到廷安侯府之後,也渾渾噩噩的,仿佛陷入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

他在房中悶了三天,等到第四日,臨近黃昏時,他才換了一身外出的常服,但是誰也沒告訴,就連最親近的荊陽都沒有帶,自己一個人悄悄到了鵲雲巷。

織錦說,她臉上這道傷疤就是抱他出宮時,摔在小路上被劃到的。

他問是在哪,織錦說,是鵲雲巷。

鵲雲巷在城南,雖然看上去偏僻安靜,實際上前面街上坐落的都是皇親國戚的宅院府邸,只不過都是些不得寵的公主郡王罷了。

他如今是在南巷,拐上北巷,是去往窦府後門的近路。

謝谌走在安靜的巷子裏,遠遠望去,能隐約瞧見一角琉璃塔尖。

縱使沒有進過大內,他也知道,那是鳳和塔,林皇後三十歲生辰時,皇帝為她祈福修建的。

那是整個京城最高的一幢建築,只要在城內,無論在哪個方向,都能看到塔尖。

每年七夕節,除了拜織女逛廟會,年輕的男女還會向鳳和塔的方向祈求,讓自己日後的婚姻,也能如帝後一般和美恩愛。

往日見到如此景象,謝谌只會不以為然。

可原來,那精美華麗的琉璃塔,就是對他存在于世的最大嘲諷。

謝谌無意識擡手,拂過牆面,指腹在粗粝的牆皮上擦出一道紅痕,可他不覺得痛,反而變掌為拳,咚得一聲錘在牆壁上。

四根骨節處血肉一片模糊,院牆裏垂落的桃花枝葉被他的力氣帶得搖晃,幾片花瓣飄落,掉在他的手背上。

不知為何,謝谌忽然想到他與宋善寧并行回公主府的晚上。

花瓣卷進掌心,被指尖狠狠攆成花泥,黏膩的觸感讓他不适,他随意走進一家食肆,沒點菜,先到後院借水淨手。

洗完,正看見日落餘晖灑在庭院之中。

不知不覺,已經在這條巷子裏消磨了一天的時間。

謝谌無聲地揉了揉額角,已過了用晚膳的時間,他一天沒吃飯,卻沒什麽胃口,只為了果腹點了一碗素面。

吃完結賬,往外走的時候,迎面有一人低頭走來,身後跟着一個小厮,正附在他耳邊低聲說着什麽。

那主仆二人幾乎是并行,在這狹窄的小店繞不開,謝谌側身,主動給他們讓路,那兩人也沒有擡眼多看他一眼,謝谌并不在意,等他們走遠之後才離開。

期間不經意地回頭瞧了一眼。

不知為何,竟覺得那主仆二人的身影有些熟悉,但他沒有多想,手背生疼,他想找個醫館包紮一下。

拐出巷子,沒走多遠就看見一間小醫館。

謝谌擡步邁上臺階,卻忽然想起那主仆兩人為何熟悉。

惠國公府錢興為。

在碼頭上,他曾經遠遠見過他的背影。

他怎麽會來這?

這裏偏僻,街上的門戶都不高,多是不受待見的皇室子弟,以錢興為的家室來說,不會與他們有任何來往。

那家食肆又小又擠,味道也不多美味,不存在特意而來。

謝谌忽然想到宋善寧。

連窦承這等粗心的武将,都察覺出帝後是有給她指婚的意向,若是不出意外,這位錢世子就是她未來的驸馬,但是宋善寧卻又處處撩撥他,一門心思與他親近。

她不想嫁給錢興為。

那麽錢興為呢,他會甘願被退婚?

謝谌心裏莫名湧上一股不詳的預感,當即轉身想回那食肆探個究竟,因為動作太急,袖口蹭到手背上的傷,陣陣蟄痛。

他忽然停住了腳步。

窦承的話仿佛回繞在耳畔,“如果不是林奉雲,不會是現在這樣……”

字字句句,都如淬着毒的冰水,順着他的血脈灌進去,讓他澎湃跳動的心髒一寸寸地冷靜下來。

已然過界了。

他對于宋善寧的情感已然過界,他不該再往前。

錢興為提前命人包下了食肆的二層,憑窗望去,能看見寧陽長公主府的角門。

他在窗前落座,問:“就是這兒?”

高權點頭,“咱們的人一直守在這巷口,确實看到永安公主和康平王在一起。”

“康平王。”錢興為默默念叨一遍,“怪不得能查到纭娘那邊。”

他的語氣裏多了些輕蔑,“寧肯和一個浪.蕩敗家子混在一起,都不願意嫁給我。”

高權見他臉色不好,連忙順着他的意說:“她出身一般,眼界更差,瞧不上您,是她有眼無珠。”

錢興為勾勾唇角,“的确有眼無珠,我卻更感興趣了。”

他不由得想起初見宋善寧那日,是在一場宴會上,驕矜明豔的美人在廊下賞春,薄薄的日光打在側臉,将她的肩胛輪廓都鍍上一層薄金。

縱使閱女無數,他也不得不承認,宋善寧是她見過最美的女人。

之後,與皇後提出交易,求取,他每一步都算得清楚。

卻沒算到,她會如此不知好歹。

他擡手,撥了撥指根的翡翠扳指,眼底有涼薄的狠厲一閃而過。

倒也無妨,反正她願不願意,都會是他的人。

宋善寧是快到晚膳時收到宋彥成的消息的,依舊是個陌生的小厮,但手裏拿着康平王府的腰牌。

上次便是如此,她當時問他,怎麽這次派來的小厮這麽臉生。

宋彥成答,親近的小厮怕太過于打眼。

見宋善寧摩挲着腰牌不放,小厮忍不住催促,“殿下?”

宋善寧回過神來,問:“你家主子在哪?”

小厮答:“長公主府後巷的食肆,老位置,我家王爺已經在等您了。”

大約是上次說的事又有了消息,宋善寧點頭,“碧螺備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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