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靈州城

今日靈州春光融融,深灰色的院牆裏頭支出一截新發的綠枝。

十歲出頭的小少年正費力地扒着牆頭,腳尖踩着水缸邊緣,整個人搖搖晃晃,稍不注意便會跌落下去。但柳雲景本人全然不擔心,一雙澄澈的眼睛只盯着院內,眼神欣喜萬分,如同發現了什麽寶貝似的。

院子裏沒人,一片寂靜,襯得遠處的隐隐約約的木魚聲和誦經聲更加缥缈。

柳雲景甩了甩腦袋,想把腦子裏的木魚聲甩掉,餘光裏卻突然出現一道青灰色的身影。他兩眼放光,壓低聲音卻掩不住興奮,喊道:“小和尚!慧知小和尚!看上面!”

來人也是一個半大少年,看着比他年長兩三歲。剃了頭發穿着沙彌的衣裳,再加上沉着的氣質,完全不像是柳雲景的同齡人。

聽見喊聲之後,沙彌波瀾不驚地擡眼,一下子就看見了牆頭上的柳雲景。

沙彌不疾不徐走過來,臉上不帶什麽情緒,一開口便吐出冷言冷語:“柳家少爺,小僧上回便說過,本寺是有正門的。”

柳雲景彎起眼睛一笑,揚了揚手上提着的一個小包裹,“我給你帶了好東西,走正門不好交代,大和尚正念經呢,看見我準要去找我爹娘告狀。”

小沙彌嘆了一口氣,想是對他口中的“好東西”已經有過見識,臉上終于現出了一點無措又無可奈何的神情,看着像是要開口拒絕。

柳雲景一見這表情,嘴角的笑耷拉了一半。畢竟是從小被寵大的都尉府少爺,雖然架子不大,但臉皮也厚不到哪兒去,臉色一變威脅道:“你要是趕我走,我就再也不來了。”

這句威脅帶着孩子氣,沒什麽威力,小沙彌不慌不忙地指了指院牆,“你會錯意了,小僧是想說,今日梯子不在,你要怎麽下來?”

知曉自己并未被嫌棄之後,柳雲景臉上的笑立刻浮現回來,手一揚,也不知會一聲便将包裹往下扔去。雙臂支撐住略顯單薄的身體,費勁地往牆頭上爬,還抽空笑道:“不勞小師父費心,我跳下來便是……”

話音剛落,就響起兩聲少年人的驚呼。

柳雲景毫無預兆往下跳,跳到一半才發現牆原來這麽高,吓得嚎了一嗓子。沙彌也被他的莽撞吓到,身體違背了下意識,往前一步伸手去接。

“讓開讓開——”

一陣天旋地轉,結果是兩個人都倒在地上滾了一圈,一個最後趴在了地上,一個躺在旁邊。包裹也掉落在地面,布結都散開來。

柳雲景幾乎是臉着地,顴骨那裏開始泛起刺痛。他心知臉上挂了彩,這番回去不好交代,必定會被母親訓斥一頓,便自暴自棄不肯從地上爬起來。

“小和尚。”

一片安靜。

“慧知小和尚?”

他含糊地又叫了一聲,還是沒人答應。

“趙卻寒!”他生氣地叫了一聲小沙彌的俗名,還是連名帶姓。

躺在一旁的少年終于有了動靜,轉頭看他,一臉的不高興,“做什麽?”

柳雲景反應過來自己把人連累得也摔了,換上了不好意思的笑容,翻了個身盯着小沙彌看。

“你還真的想當和尚啊?要不我去求求我爹娘,讓你還俗吧?”小少爺想了想又改口道,“其實也不需要他們同意,你直接還俗就行了。當一輩子和尚多苦啊,這個住持壞死了,讓你吃不好穿不暖,你看你這一身,太薄了……”

說着說着柳雲景突然坐起來,爬過去撿起包裹,扔了外面的布,把一個方方正正的雕花食盒捧到小沙彌面前。

“我帶了一些點心,還有……”他轉頭掃視一圈,确定沒人才又低聲道,“最底下還有幾塊小酥肉,你要愛吃我天天給你送過來。不對,明天不行,明天先生要來上課。後天吧?也是這個時候,你在牆底下等我——”

“柳少爺。”

柳雲景被突然打斷,疑惑道:“怎麽了?”

慧知也翻了個身側躺着,擡眼看着他。他比柳雲景成熟些許,五官已經慢慢脫離了孩童時的稚氣,從清秀變成了有些冷冽的俊俏模樣。

搖晃的樹影間透下幾束日光,正照在兩個少年人身上。

“我出家了,不吃葷。”慧知認真盯着他,覺得他實在好笑,再也繃不住笑容。

“還有,其實院子東南角有一道小門,你以後來不必再翻牆了。”

六年後。

新年在一片熱鬧之中過去了,上元節剛走沒幾天,靈州便恢複了往日的模樣。

冬日蕭索,這裏不複夏日裏靈氣蓊郁,只餘北風穿城而過。頭頂上厚厚的雲層壓得極低,仿佛在醞釀一場大雪。

城外三裏一條小道上,一家簡陋的小店半隐在樹林邊,褪色的老舊酒旗被風吹起一角,又很快耷拉下去。

從店裏走出一位年輕小二,左右張望了一番,見沒有客人前來便又縮回簾後。

這裏畢竟不挨着寬闊的官道,生意不好已是常态。小二寬慰了自己兩句又發起愁來,照這樣冷清下去,不知道這個月的月錢還有沒有着落。

他給客人抱出了一壇溫好的酒,剛替人斟上,便聽得門口傳來動靜。

轉頭看過去,一位新來的客人正掀起門簾走進來。

他第一眼只看到了這位客人如青松般挺立的身形,有力但略顯瘦削。接着才注意到對方過于單薄和粗糙的衣衫,在這寒冬之中,這人身上竟然只有灰撲撲的粗麻布衣裳,連夾襖也薄得可憐。

客人用布蒙着下半張臉,露出的一雙眼睛黑而亮,一看便知是年輕人的眼睛。估計和小二自己一樣,也是十七八歲。

小二只愣了一瞬便笑着上前,“客人您請坐,本店自釀的酒濃香醇厚,喝下去保管所有的寒氣都沒了,客人可要溫上一壺?”

年輕人站在門口打量了店內片刻,才沉默着擡腳走進來,在離店門最近的地方落了座。坐好之後擡眼看向小二,眼神有些冷,但說出來的話竟然有禮有節:“麻煩溫得燙一些。”

“好嘞!”來了生意,小二忙笑着應下,轉身離開之時卻無意瞥見了什麽。年輕人後領的縫隙裏露出一截後頸,上面盤着半截顯眼的傷疤,讓他一瞬間想起了砍在青松樹幹上的斧痕。

但他也只瞥見了短短一瞬,無法辨別那到底是什麽東西留下的疤,只覺得心頭一凜。

溫好熱酒之後,小二有些忐忑地送到了客人桌上。好在他在這小店裏幹了兩年,見識過一些走南闖北的人,深知只要自己不去招惹,便不會有什麽災禍。

然而就在他轉身之際,客人突然出聲叫住了他。

“等等。”

這語氣聽不出是喜是怒,他硬着頭皮轉身回去,客人卻倒了一杯酒遞過來,“鄙人從外地而來,想在靈州謀一份差事,還望小哥将靈州城近況告知一二。”

他松了一口氣,正好這會兒店主在後面打盹,他也樂得偷閑。轉頭确認了一番店主沒出來之後,小二彎下腰嘗了一口酒。這酒辛辣無比,為的就是除寒除濕,一口下去他五髒六腑都快要燒起來。

緩了一會兒,小二才小聲道:“靈州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畢竟往前數幾年也曾是邊境重鎮。雖說現在南陳被打下來了,但靈州的都尉府也還是一樣的重要,如果能去都尉府做些雜事,也是能吃飽穿暖的。只可惜那邊對做雜事的夥計要求高得很,我去試過,人連正眼都不看我。不過我看客人您……去了準沒問題。”

這小二說起話來也是個滔滔不絕的,年輕人安安靜靜地聽着,等他再一次拿起酒杯時才接話道:“不知道此方都尉尊姓,鄙人數年前曾聽聞過,似乎是姓柳?”

話音一落,小二的手僵在半空,轉了轉眼睛之後湊得更近一些。

“客人這話進城之後可別再說了,此地都尉早換了,現在任上的是京裏派來的孫老爺。前任柳都尉在靈州城是公認的忌諱,提不得的。”

“忌諱?”

年輕客人眼神晦澀不已,掀起蒙面黑布喝了一口酒,淺啜後立刻将黑布放了下來,頓了頓才問道,“為何忌諱?”

小二難得找到人聽他說話,又見對方是外地人,便好心告知道:“通敵啊!那年南陳還沒打下來,邊境上也都相安無事的。但有一天晚上,刺史突然就帶着一隊精兵趕到都尉府,把人扣下了!”

外頭似乎下起了雪,隔着厚厚的門簾,喧鬧的風聲吸引了年輕人的注意。他轉頭望向門外的方向,杯中熱氣蒸騰上來,掩蓋住了他幽冷的神情。

小二正說到興頭上,見客人不搭腔也絲毫不減熱情,接着道:“據說關進牢裏審了三天,第三天京裏旨意就下來了,你猜怎麽着?”

客人被他問到,收回了視線,配合道:“怎麽了?”

雖說是問句,但觀他神色似乎并不好奇,仿佛早就知道了答案一般。

“聖旨裏坐實了柳都尉通敵之罪,說是要當即處斬,而且全家人都得流放到戍骨城去!”小二搖搖頭,“原本柳都尉被關押之後大家都還不信他會犯事,平日裏看着多好的人啊,手底下的兵也都善待我們老百姓,沒想到竟然……”

沉默了片刻,小二終于找到了詞來下定論,他将杯中殘酒一口喝下,重重嘆道:“作孽!”

“我看你小子才真是作孽!不想幹了?”

一聲怒喝打斷了二人的談話,小二渾身一抖,還沒轉身就開始告饒。一位中年男子走過來扯住他胳膊就往後拉,氣急了罵道:“我給你工錢不是讓你來偷懶的,你小子倒好,竟然還敢蹭吃蹭喝!給我滾到後面看爐子去!”

小二頭一縮,低聲斂氣地跑到後廚去了。中年男子瞥了一眼年輕客人,也沒什麽好臉色,不知是本性使然,還是怪年輕人拉着小二偷懶。然而男子剛轉身走了兩步,卻又倒了回來,打量他兩眼之後開口道:“我聽得小兄弟與我夥計剛才在說都尉府的事情?”

年輕人神色始終淡然,垂下雙眼,仿佛不願同他說話,甚至不想看他一眼,“鄙人只是在問靈州城內哪裏有活計而已。”

店主斜着瞧他幾眼,沒再說什麽,自顧自到後廚去了。

年輕人得了清靜,又倒了一小杯酒,卻不喝,只默默看着飄浮來上的熱氣。

“作孽……”一聲喃喃低語似有若無。

都尉府一事餘音未消,看來這靈州城他現在是進不得了。

冬日天黑得早,在這路上的來往之人都有目的地,即使在路邊酒肆中歇腳也不能久待。

因此這小店之中的客人都陸陸續續離開了,只剩下年輕人一桌。

小二猜他壺裏的酒已經涼透了,便準備拿去再燙一燙。

然而他剛拿起酒壺,四周便齊齊傳來怪異聲響。這聲音又冷又刺耳,他覺得熟悉卻一時想不起是什麽,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年輕客人撥到一旁。

“找個角落躲好了,想活命就別摻和。”

作者有話說:

好想吃和尚攻這一口,我又來自割腿肉了。有一定比例的權謀,感情線跟着劇情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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