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司

“充州一案捉到的犯人竟關押在大理寺中嗎,為何不是在刑部大牢?”季別雲疑惑。

按照以往規矩,大理寺的牢獄很少用到,大多數犯人都會被關押在刑部大牢之中。更何況這種犯下滅門案的犯人,更應該在刑部專門的牢獄之中嚴加看管。

他們走上一條長長的走廊,兩側都是牢房,不過都空着。

甘存義一邊引路,一邊答道:“實在是去世之人太多,另外兩司一致覺得,犯人關在大理寺便于我們查案勘驗時随時審問。”

聖上下令三司會審,另外兩司便是禦史臺與刑部了。

若在大理寺待上幾天,另外兩司的人季別雲也不愁見不到。

他神色自若地随着甘存義往裏走,拐了一個彎之後這裏更加陰涼,火把根本照不透重重黑暗。遠遠地便看見好幾個人守在最裏面的牢獄外,将那間牢房圍得嚴嚴實實。

見他們來了之後,往兩側讓了讓。

季別雲瞧見牢裏躺着一個成年男子,雖然身上只剩中衣,但毫無狼狽之感,就連頭發也都規整束着。這會兒正閉着眼,不知是真睡着了還是閉目養神。不過能在此境地泰然處之的,也不是尋常人。

甘存義把人帶到之後便準備離開了,上面還有許多事等着他安排,草草交代一番後便帶着原本看守的人匆匆離去。

季別雲取下一旁牆上的火把,伸進欄杆之中,想看得再清楚一些。

這間牢房三面都是牆,位于地下自然也沒有開窗,唯一的出入口便是這片鐵做的欄杆了。似是為了保險,門上還挂了兩條鎖鏈,每一條都有半個拳頭粗。牢房內除了地上一床髒兮兮的被褥,便再也沒有任何東西。

他帶來的其中一個士兵見狀上前,牽起門口拴着的鐵鏈晃了晃,故意弄出動靜來。眼見那人仍舊沒有反應,轉過頭來對着季別雲嘀咕:“怎麽看起來像死了似的。”

季別雲點了點頭。

他也覺得,這人也太過平靜了,不像是被捕後活命無望的絕望,倒像是放棄掙紮了。

而且怎麽只有這一個犯人?

兩家人被滅門,必定還有其他幫手吧,難不成是還沒抓到?

他收回火把,輕聲道:“你上去跟副尉說一聲,如果他忙完了便帶十來個弟兄下來,嚴防死守。”

“那中郎将自己呢?要不上去歇着?”

季別雲聽了這話先是一愣,他就沒想過把所有事都交給下面的人手。

想了想,随即道:“那你留在這兒吧,我上去叫人,順便看看還有沒有其他事。”

等他重新回到地面時,屍身已經搬運得差不多,他卻在門口遇到了另一個人。

是那日散朝後恭賀過他的禦史中丞,段文甫。

作為統管禦史臺的人,親自來大理寺也是情理之中。

段文甫看見他之後難掩驚訝,回身讓禦史臺其他人先行進去,獨自走過來與他寒暄。

“季小将軍今日來大理寺是有公幹嗎?”

季別雲也客氣答道:“大理寺今日繁忙,來幫忙做些雜事。”

段中丞點了點頭,回身看了看那些被搬擡的箱子,長嘆一聲。

“當真是可怖,只有在戰亂時才能偶爾聽說一州長官被滅門之事。最近也不知是怎麽了,前不久才發生了禮部侍郎一案,如今又逢此等慘案……”說到這裏及時扯回了話題,“罷了,還是眼下之事要緊,季小将軍忙着,我就不打擾了。”

一段自說自話之後,段文甫略一點頭便又闊步離去。

季別雲留在原地望向此人背影,心裏想着,看來三司要齊聚大理寺,這倒是方便了他。

**

當日下午,三司一同提審犯人。大理寺高堂上坐着少卿甘存義、禦史中丞段文甫,還有一位是剛剛才趕來的刑部侍郎。

季別雲将犯人從牢裏壓到堂上之後,便退到一邊旁觀。

他一炷香之前去了後面的停屍房看過,地面上鋪着白布,被燒焦的殘缺屍體擺了一地,七八個仵作穿梭其間試着拼湊出完整的屍身,一股刺鼻的氣味彌漫着整個房間。

離開時地面上已經大致有了死者數量,目測不少于三十人。

那些屍身的畫面還在他腦子裏打轉,面目全非的殘塊已經讓人無法辨認死者生前樣貌。

即使他有意不多想,這起滅門慘案也讓他想起了柳家。兩件事不盡相同,一個是先帝蓋棺定論的叛國,全家獲罪,另一個卻是被人殺害,還放了一把火毀屍滅跡。

分明有這麽多不一樣,但他控制不住身上的寒意。

直到堂上的一聲厲喝将他拉回現實。

“三十六個人,你一人怎可能取了他們性命!都這個地步了,還不從實招來!”

說這話的是甘存義,三位官員裏只有他喜怒形于色,其他兩位都是穩如泰山的模樣。

同樣紋絲不動的還有堂下的那位犯人,頹廢無力地跪在地上,上半身佝偻着,半擡着的臉上毫無神采。

這人的身份是充州長史府上的車夫,咬死了兩家滅門案都系他一人所為,其餘的話再沒吐露半個字,死死閉着嘴。

場面膠着,只好上刑。

這不是季別雲第一次親眼看見鞭刑了。無論是戍骨城還是京城,打人的鞭子都差不多,烏黑一根,看着柔順實則極有韌性,落到身上時能将面上的衣裳都打裂,再深深嵌入皮肉裏。

只不過這次施刑人下手明顯輕一些,畢竟他們不能将人打暈打死,還指望着這人說出同黨的下落。

季別雲冷眼看着,背在身後的手卻沒忍住握成了拳頭。

後背的五道鞭痕隐藏在衣物之下,他知道那是幻覺,卻還是感覺已經完全愈合的傷口在隐隐發燙。

他身上的鞭痕是浸了鹽水的鞭子留下的。

當時的痛苦已經遠去,但他現在仍記得長鞭揮來時的風聲,即使混在戍骨城的獵獵雪風之中也格外肅殺。

季別雲強迫自己看着那犯人受刑,一顆好不容易被宸京暖陽捂熱的心,又重新涼了下去。身上的血卻滾燙沸騰着,仿佛在叫嚣要将受過的苦一一還回去。

可是又找誰還呢?

他數着數,揮下第四鞭的時候那人終于忍不住口中的痛呼,慘叫了出來。

堂上的甘存義示意停手,再一次問對方有無同黨。

這次得到的答案依然是無。

審問陷入了僵局,更嚴酷一些的刑罰便不好在這大堂之上出現了,只能在地牢裏進行,以免落了刑訊逼供的口實。

他們右骁衛将犯人又帶回了地牢裏,甘少卿的意思是暫時讓這人休息一會兒,晚些時候再提審。

季別雲再一次站在牢房外,看向背上血痕斑駁的男人,想說些話來打破平靜,卻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這人是被充州官衙緝拿的殺人犯,一路押解至京,身上背負着巨大人命官司,卻還能如此……溫順。

他想不通,對着裏面開口道:“蔡涵,你若是想求死,這裏有一百種酷刑等着,叫你魂魄都散了卻還是咽不下最後一口氣。”

名喚蔡涵的男人原本頭朝下趴在那床被褥上,聽見這句話之後艱難轉過頭來,一雙眼睛死死盯着他,沉重的呼吸将散落的發絲吹得飄起又落下。

卻仍舊不說話。

季別雲見狀沒再多勸,将甘存義給他的小瓷瓶從袖中拿了出來。

他陳述事實一般,語氣平平道:“甘少卿說,你這傷得趕緊上藥,不然之後的用刑怕你挺不過去。”

蔡涵的身體忽的輕輕抖了一抖,季別雲只當沒有看見。

充州滅門案非同小可,此人作案的動機尚且不明晰,甚至是否是他所為都還不确定,之後的審訊還長着。

**

季別雲來大理寺幫忙了兩日,三司會審也進行了兩日,然而進展極為緩慢。

一來,蔡涵不肯供出同黨,且他自己的動機也只是曾與主人家發生過口角,實在單薄。二來,大理寺派往充州調查的人遲遲未歸,傳來的信裏也無所獲,蔡涵的家人竟然都消失了。

事情越來越蹊跷,蔡涵這人更像是被人推出來擋罪的。

而季別雲也暗中觀察了兩日,負責本案的三位官員絲毫不曾行差踏錯,整個三司也并無包庇之舉。

就在他以為進入了死胡同時,一潭死水般的蔡涵終于有了波瀾。

會審進度停滞,但上頭有陛下旨意壓着,甘少卿情急之下想詐一詐蔡涵。趁夜裏另外兩司不在大理寺時,讓季別雲又一次把人提出來審問。

将人架在受刑架上後,甘存義裝模作樣讓施刑人退下,撒了個謊,說已經找到了蔡涵的家人,正在送往京城的路上。

季別雲站在角落裏,默不作聲地聽着,心想這種謊言只能說一次,要是這都詐不出蔡涵的話來,以後就更沒希望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原本像一灘滾血爛泥的蔡涵突然擡起頭來,透過亂蓬蓬的頭發看向甘存義。

“你竟然找到了?”

竟然?

季別雲也警醒過來,皺眉看過去。

甘存義不愧在大理寺中混跡多年,一派見鬼說鬼話的樣子,鎮定自若答道:“當然,你以為他們藏得有多好嗎?”

說罷突然煩躁起來,語氣也沒那麽好了:“這兩日下來我也審煩了,不如跟你透個底,這件案子是聖上下了旨的,我們為官的別的事情不能保證,但必須确保盡快将結果呈上去。至于你家人的性命……如果你非要死守着秘密,那我們也無法顧及那麽多了。你說對吧?”

過了好一會兒,死寂蔓延開來。

沒人敢去打斷這份安靜,只能耐心等待着蔡涵的下文。

不知過了多久,蔡涵終于開口:“我松口。”

季別雲瞥見甘存義端起茶杯來,借着喝茶的姿勢偷偷松了一口氣。

“但是我得先見到他們。”蔡涵說話很慢,像是在努力勻出一口氣來,“見到他們之後,你們得送他們離開大梁,去西桓,讓他們到那裏之後親自寫一封信來。”

甘存義放下茶杯的動作一頓,有點惱怒,“你都這個境地了還提條件……是不是有些得寸進尺了?”

然而蔡涵又垂下了頭,繼續做起了仿佛無知無覺的行屍走肉。

甘少卿轉過頭看向季別雲,而季別雲也只能聳聳肩。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只能說明背後之人藏得不淺。要麽用另一個謊言去圓謊,找人假扮蔡涵家人,要麽換條路,去調查充州。

作者有話說:

這幾章走劇情,觀塵沒怎麽出場,再過幾章他就和小雲黏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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