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局勢
右骁衛的人輪班值守大理寺,審訊結束後剛好換班,一部分人回到營裏休息。
季別雲自己連着兩日守在這兒,夜裏都窩在地牢內的長條板凳上,抱着刀姑且眠一會兒。
趁着換班,他今晚也回去好好睡一覺。
跟戴豐茂交接完之後,季別雲又待了一會兒才走出大理寺。
此時還不到深夜,一出大門便能瞧見燈火連街。
他打算就近回一趟季宅,不料拐個彎卻碰見了方慕之。
季別雲腳步一頓,驚訝道:“這麽巧?”
方少爺今日穿得比往常更華貴,一身的銀絲暗紋在夜裏如流光一般……整個人像只花孔雀。
“巧什麽巧,”方慕之嫌棄地看着他,“我在這兒等你好一會兒了,你手底下的兵都走了,怎麽你自己這麽慢?”
“等我?”季別雲不打算杵在這裏說話,率先邁出腳步,“你找我有事?”
方慕之站在原地沒動,片刻後怒氣洶洶地跟上來,指着他鼻子好一會兒都氣得沒說出話來。
他有些心虛,卻沒想出自己做了什麽錯事,最多也就前些時日的春闱他沒去吧。可他那會兒正在王府別苑裏養傷,沒辦法去送考,再說他倆的關系又沒有親近到可以送考的地步。
方少爺猛地放下手,怒道:“今日殿試放榜!”
季別雲眉心一跳,連忙問道:“殿試?怎的如此之快,你會試不是才考完嗎?等等,你殿試成績如何?”
方慕之的神情已經轉變至不抱希望了,他擺了擺手,“去你府上,拿幾壇酒來給我賠罪吧。”
他們回到季宅之後,正遇上一宅子的人聚在一起玩葉子戲。七個人聚在正屋後面的院子裏,還搬了桌子椅子,團團圍在一起。
玩得正在興頭上,季別雲也不想打擾他們,只走過去拍了拍徐陽的後背。
徐陽跟見鬼似的大叫一聲,“你怎麽突然回來了?”
說罷才回過神來,趕緊沖着其他人打手勢。
季別雲拍掉他的手,“玩你們的,只要不賭錢就成。”
徐陽趕緊接話,“哪兒能啊,都是王府裏出來的人,都懂規矩。”
“先說好了,要是敢賭錢都得挨打啊。”季別雲晃了晃手上的卻寒刀,語氣卻毫無威懾力,“丞相府的方少爺過來作客,搬幾壇好酒來,讓郝叔做幾個小菜。”
季別雲将方慕之帶到北廂院子裏,自己進了房間将蠟燭一一點燃,随口問道:“你都打扮成這般花枝招展的模樣了,想來是金榜題名了吧?”
方慕之坐在桌邊,打量着他房間,一邊答道:“進士及第,一甲探花。”
他放下燈罩,忽的轉過頭來,“探花?”
之前方慕之說想考取功名,季別雲總以為是高門子弟口出狂言,沒料到竟然真的腹有詩書,一舉考中了一甲。
“跟你那天一樣,今日已打馬游過街了。”方慕之帶着笑意,整個人放松了一瞬,“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探花,背地裏曾看我熱鬧的那些人,如今應該也都閉嘴了。”
季別雲忽然就明白了方慕之的不易。
出身名門世家,吃穿不愁,地位也尊貴,但還是有煩心事的。
“那聖上授了你什麽官職?”他走到桌邊,給自己斟了一盞茶,也沒管這壺裏的茶水八成是兩天之前的。
方慕之把玩着空的茶杯,沉默片刻後才答道:“司天臺少卿。”
季別雲差點一個手滑将杯盞打落。
他訝異道:“司天臺?!那不是觀測星宿的地方嗎,你進士及第怎麽會去那兒?”
方慕之沒言語,好一會兒才說:“你家的酒呢?不會還要現從街上買回來吧?”
季別雲明白過來了,方少爺今夜不醉不歸,一定要喝上酒才罷休。他當下便到了廚房,左手提了一壇陳釀,右手端着餐盤,親自給方慕之送了過來。
方少爺一連喝了四五杯才停下來,擡手指着一旁凳子示意他坐下。眼神已經不複清明,再開口說話時也慢慢悠悠的。
“你知道當今聖上是怎麽登基的嗎?”
不說則已,一張嘴便是妄議九五之尊的話。
幸而附近沒小厮,季別雲也不避諱這個,順着答道:“難道不是以太子身份順理成章繼位的嗎?”
方慕之短促地笑了一聲,又給自己斟了一杯,放在嘴邊遲遲沒喝。
“此話是不假,先帝一旦駕崩,皇位自然是太子的。不過你別忘了,咱們生活在哪兒啊……大梁!”方少爺停下來,将酒一飲而盡,才又道,“大梁社稷本就是先帝争下來的,他會相信自己那七八個兒子沒有一絲争鬥之心嗎?”
争權奪位這事并不新鮮,季別雲給自己倒了杯酒,淺啜了一口,聽着方少爺繼續說。
“先帝晚年時疑心深重得很,當然不信了。所以他臨終前找到我爹,還有鎮國大将軍萬良傲,一文一武,讓他們确保太子能夠順利登基。我爹本來就是個老古板,即使先帝不說,他也是支持正統的。反正後來太子順利繼位,就變成如今的聖上了。”
季別雲問:“就算如此,與你成了司天臺少卿有何關系?”
方慕之又喝了幾杯,已經上臉了,聽了這話揮手道:“你急什麽急,我還沒講到那兒去呢。”
他笑了笑,拿起筷子,“行,你講你的,我吃我的,我晚飯還沒用呢。”
方少爺也不介意,似乎是把他當成了傾訴對象一般,繼續娓娓道來。
“你如今也入朝為官了,大可以去打聽打聽,我爹就不是那種弄權之人。他只想當官,給先帝當也是當,給今上當也是當。”方慕之嘆了口氣,“所以聖上登基之後,我爹對他也沒那麽有熱忱了,反倒是萬良傲一直巴巴地讨好聖心……跟條狗似的。”
萬良傲這個名字對季別雲而言并不陌生,應該說全天下都知道這人。
先帝打下江山當然不只是靠自己一個人,萬良傲便是他最大的助力,有開國之功。故而先帝稱帝之時,便封萬良傲為鎮國大将軍,享大梁第一武職的地位。
方慕之語氣低沉:“陛下當然更親近萬良傲了,近來愈發排斥我爹,連着我爹的門生都……所以我這次被安排到什麽司天臺也不奇怪。”
季別雲支着下巴想了想,方少爺大半夜跑出自家府邸,來他這兒大吐苦水,應該不只是郁郁不得志。
“是丞相對司天臺一職不滿意吧?”他問道。
方慕之猛地擡頭看着他,眼裏竟有淚光閃閃,不過好歹被憋了回去。
“別雲知我……”說着便伸出手來,想要與他相握。
季別雲無情揮筷将那兩只手打了回去,“好好說話好好坐着,小心我揍你。”
方少爺讪讪收回了手,悲苦道:“我雖然四歲就開蒙,從小被各路先生教導,但心裏其實并不想如我爹一樣馳騁官場……我就想在鄉下做個教書先生。”
季別雲有些意外,卻忍着沒打斷。
“但我又是獨子,別說親兄弟了,就是親姐妹也沒有一個,方家這一房的擔子自然落在了我身上。我爹愛管着我,卻又不曾明說過讓我必須如何……但我總是過不了心裏那道坎。”方慕之又喝了一杯酒,“一直到今日,我原本覺得司天臺挺好的,至少遠離鬥争中心……但我爹第一次發怒,責備我為何偏要走科考這條路。”
季別雲接下後面的話:“因為若你靠着父輩入仕,便不會只得了司天臺少卿一職。”
方慕之咬着牙,又灌了兩杯酒。
季別雲陪着也喝了一杯,他知道自己作為局外人不該發表什麽意見,方少爺今夜只需要一個傾訴對象罷了。但他想了又想,問道:“你就放心将這些事說與我聽?”
方慕之笑了笑,醉醺醺道:“反正你把柄在我手上,冒牌貨。”
他聽見那詞忽的一愣,繼而笑了笑,“是啊,冒牌貨。”
這三個字從舌尖落下去,便成了一種實打實的諷刺。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季別雲又問:“你今夜還回不回府了?丞相不會上我這兒來要人吧?我忌憚權貴,若是丞相真來了,我肯定是會毫不猶豫把你交出去的。”
方慕之口齒不清地罵他卑鄙小人追名逐利,罵着罵着便一頭栽到桌上,不鬧了。
季別雲喝得少,意識清醒許多,無奈地起身走出房門,找到小厮後讓人把方少爺擡到客房去。
之後他站在原地,竟是不知自己該做什麽了。
方慕之今夜的坦白讓人心情沉重,就連丞相府的少爺也身不由己,世上根本沒有真正的自由。
而他作為一個冒牌貨,身上的束縛只會更多。
季別雲擡頭看向那輪上弦月,出神了很久,脖子都酸了,忽然聽見徐陽的聲音。
“你大半夜不睡在這兒做什麽呢,醉了?”
他目光清明地看過去,問道:“蜜餞和茯苓糕送過去了嗎?”
“送了,觀塵大師說謝過你好意,不過給妙慈的蜜餞他就先沒收了。”徐陽答道。
季別雲疲憊地笑了笑,心想觀塵還是一如既往地嚴苛。
他垂下眼猶豫片刻,還是說了出來,“麻煩徐兄親自跑一趟,給觀塵帶句話。”
徐陽神情嚴肅起來,以為是什麽重要的機密,“什麽話?”
季別雲斟酌着用詞,道:“就替我問他,讓他找的東西,如今有下落了嗎。”
他瞥着徐陽一頭霧水的樣子,補充道:“讓他幫忙找一本書而已,你就別管是什麽意思了,原話帶到就行。”
等徐陽走了,他才放松下來。
之前還借宿在懸清寺時,他托妙慈讓觀塵幫忙打聽慧知的下落,之後便沒再過問。
只是今天他又想起了慧知。
冒牌貨……
他希望這個世界能尚存一人,知曉他過去的幸福與苦難,只要确定那人還活着,他就還可以握住過去的靈魂,免于沉淪。
季別雲又立了一會兒才回房。
這夜因為喝了酒,他沒能睡安穩。夢裏斷斷續續地出現小時候的情景,每個人的臉卻又蒙着一層霧,讓人看不清楚。
直到他被急促的拍門聲吵醒,眼皮沉重地睜開雙眼,頂着針紮似的頭痛爬起來開門。
吵醒他的是徐陽,一見着他就道:“出事了出事了!”
他心中一驚,“什麽事?”
“大理寺關着的那個人,跑了!”
作者有話說:
閨蜜茶話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