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帝心

季別雲暗自松了口氣,将卻寒刀收入鞘中。

與羽林衛一同前來的還有戴豐茂,以及另外兩個人帶回來的大夫。戴豐茂那大個子故意在左骁衛人群中左沖右撞,硬生生擠出來一條路。

大夫提着藥箱沖進了房間裏,戴副尉停在季別雲面前,開口便是:“頭兒,聖上有召。”

元徽帝找他也在他意料之中,季別雲點了點頭,“那我随羽林衛一同入宮吧,把蔡涵送過去。”

戴豐茂沒答應,又靠近了一步,壓低聲音道:“我到皇城時陛下正要離宮,往天清苑去了。”

季別雲一愣。

天沒亮時還在大發雷霆,讓他們今日內務必抓回犯人,怎麽這會兒就去天清苑打獵了?

他回過神來,又問道:“那你是如何跟聖上說的?”

戴豐茂聲音壓得極輕:“和你之前預料的一樣,起初聖上不同意,後來我将那八個字轉達過去,聖上便又同意了。”

季別雲點點頭,“我知道了,那先讓左骁衛離開吧。”

羽林衛很給面子地停在了村落外面,替左骁衛留出了撤退之路。

季別雲擡頭看向臉色不豫的王将軍,“羽林衛來接人了,眼下就不麻煩王将軍了吧?”

對峙片刻,對方終究是放棄了,引辔調頭朝外面去了。

等人從村落離開了,季別雲才回身走進屋內。大夫已經給蔡涵抹上了止血的藥粉,正在包紮,還往人嘴裏塞了兩顆藥丸。見他進來了,轉頭道:“剛剛服下兩顆吊命的人參丸……目前傷者命懸一線,昏迷不醒,但如果能挺過這兩日,以後應當是沒有大礙的。”

情況不容樂觀,季別雲只能祈禱羽林衛将人接走之後,能派禦醫時時照看。

“你們跟着羽林衛将人送回去,我去面見聖上。”他走出籬笆門翻身上馬,囑咐道,“之後便回營裏休息吧,這幾日辛苦了。”

戴豐茂扯着嗓子回道:“你不帶我去嗎?”

季別雲忽然覺得這人挺有意思的,笑問:“帶你去做什麽?”

“你一個人,就不怕……”

“不怕。”他飛快打斷了戴豐茂的話。

沒說完的後半句無非是怕他羊入虎口,被聖上怪罪責罵。想得更糟糕點,三司或許也會跑到聖上面前告他禦狀。

不過這話私底下說說可以,不遠處就是羽林衛,還是別說出來惹禍上身了。

季別雲拍了拍馬脖子,朗聲道:“走了!”

說罷便馭馬飛奔了出去。

天清苑設在宸京以南十裏,元徽帝每去一趟都興師動衆的,在那兒一待就是兩三日。

季別雲快馬加鞭,在半路上就追到了禦駕。

上一次看見禦駕出京還是在他初來宸京之時,那時候他在道路一旁,低着頭什麽也沒看清楚,這一回卻是直接來到了禦攆旁邊。

他正準備上報情況,誰料元徽帝直接擡手止住,掀開紗簾露出半張臉來,笑意盈盈的。

“季卿,路上不是能談事情的地方,你且到後面休息吧。”

都這樣說了,季別雲也只好憋回一肚子話,調轉馬頭去了隊尾。

滿腔的怒火被強行壓着,四月的暖風一吹,更添幾分焦躁。

季別雲都快懷疑元徽帝是成心晾着他了,不論是賢親王還是石睿将軍,都說過他“過剛易折”、“性子烈”的話,難不成元徽帝也是如此認為,故而想殺殺他的威風?

一路下來,季別雲手中的缰繩都快被捏斷了,終于忍到了天清苑。

元徽帝到了地方又是一番整饬安頓,不過好歹是傳召了他。

他快步行至行宮殿內,正遇見元徽帝将所有宮人都揮退的場景。

看來是有重要之事要交代。

季別雲行了個禮,便聽得元徽帝道:“死生不論,忠奸難辨?”

果然來了。他有所準備,極其順暢地認錯,“臣無據妄言,請陛下責罰。”

“就算無據,朕也不該罰你。你找回了犯人,将功補過,還言之鑿鑿替朕辨出了奸佞,朕該賞你才是。”元徽帝展了展衣袖,“不如這樣,朕封你為寧遠将軍,季卿可滿意?”

季別雲這回是真的有點慌了,不顧禮數地擡頭直視皇帝,卻發現對方雖然帶着笑意,神情卻有幾分認真。

“臣……”他頓了頓,“臣只求彌補過錯,不敢奢望封賞。”

元徽帝根本不接他這茬,自顧自道:“寧遠這詞兒好,一聽就适合去一趟河南道,替朕督軍。”

河南道?

季別雲慌亂之中突然清明過來,充州不就位于河南道?難道聖上是想讓他暗中去一趟充州?

他眼神疑惑,元徽帝看了不由覺得好笑。

“對,就是你想的那樣,你不是也懷疑朝中有人生了異心,欺上瞞下嗎?可朕不想聽什麽無據的流言,朕想要确鑿的事實。”

季別雲注意到聖上用了一個“也”字,便大着膽子問:“敢問陛下懷疑的是誰?”

元徽帝站起身來,行至他面前,一言不發地盯着他打量了許久。

他被看得額上冒冷汗,開始覺得自己這個問題或許太大逆不道了。竟敢讓陛下親自剖白聖意,從來都只有臣下揣測聖意的份,哪裏有為臣的要求皇帝坦白?

但皇帝還是開口了:“那你覺得這朝中誰最可能與朕異心?”

季別雲第一個念頭便是丞相。

方慕之上次對他說過,自從元徽帝繼位之後,丞相與皇帝之間便疏遠了,反倒是鎮國大将軍萬良傲始終谄媚親上。

他不便答,只能裝傻。

元徽帝卻戳破了他心中所想,“你想說丞相?也對,怕是把朝廷所有官員拉過來回答這個問題,一大半的人都會說是丞相。畢竟是位高權重,樹大招風,官位再低一些的即使有了異心也翻不出浪花來。”

照這意思,那便不是丞相了。

季別雲更加疑惑了,總不可能是鎮國大将軍吧?

“陛下,臣愚昧,實在猜不出來。”他索性放棄了。

元徽帝轉過身,又坐了回去,“朕觀你神情,應該是猜出來了吧。”

季別雲面上盡力維持着平靜,內心已經鬧騰起來。

原來還真是鎮國大将軍啊!這朝廷可真夠亂的。

“充州的事一層扯着一層,從地方上的官員到朝廷重臣,牽一發而動全身。你是朝中新貴,身後無投靠派系,故而朕選中了你,充州之事你得替朕好好查清楚。”元徽帝放慢了語速,字字強調道,“務必查清楚。”

聖上根本沒有給他退路。

但季別雲也不排斥這份差事,充州之事牽扯甚廣,更重要的是涉及到了三司。既然鄭禹之死與三司有關,那他這一趟去得也不虧。

他沒再多言,幹脆利落道:“臣,領旨。”

元徽帝将其他人重新叫了進來,在簇擁之下往殿外走去,走出殿門後戲谑的聲音才飄了進來。

“寧遠将軍,去吧。”

**

季別雲從天清苑離開後先回了趟季宅。

青天白日的,他一身的血走在大街上吓退了不少人,只好繞道挑了僻靜的小路,打算從後門回去。

誰料他走到街口時,卻看見了觀塵的背影。

“觀塵!”他騎在馬上大聲喊道。

僧人止住腳步,轉過身來。

幾日不見,觀塵眉眼間的疲憊感似乎更重了一些。季別雲緩緩驅馬行至僧人身邊,俯下身來仔細看了看。

“懸清寺最近太忙了嗎?看你一副沒休息好的樣子。”

觀塵擡起頭來望向他,眉頭微皺,“懸清寺一切都好,不過施主身上的血哪兒來的?”

季別雲低頭看了看狼狽的自己,不好意思道:“啊,是事情辦砸了,沾上了別人的血……不過現在又補救回來了,不必擔心。”

他怎麽說話颠三倒四的……

誰的血都是人血,始終有人受傷,觀塵也并沒有因此舒一口氣。他只是點了點頭,又道:“貧僧有事要向施主說。”

季別雲笑了笑,“正好,我也有事要對你說,先進去吧。”

回府之後,季別雲先去換洗了一番,出來時僧人正坐在廊下,仰頭望着那棵茂密的榆樹。明滅的光影落在身上,靜谧得季別雲不想去打擾。

但他的腳步聲還是被聽見了,觀塵轉過頭來,指了指他的額頭。

“受傷了。”

季別雲正好拿着禦賜的藥膏,走到觀塵身邊,也在廊下落了座。撥開瓶塞,将藥膏倒在指肚上,試着給自己上藥。

他一邊胡亂找着傷口,一邊道:“找我什麽事,現在可以說了吧?”

少年沐浴過後的皂香飄至鼻尖,觀塵有些貪戀這種平淡而日常的味道,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季施主讓貧僧找的人,至今仍無下落。”

季別雲垂下眼睫,掩去了目光中的情緒,但語氣明顯有些低落。

“那總能知道他是死是活吧?”說着忽然擡起頭,眼含希冀地望向他,“這個不難吧?一個人活在世上總會留下蹤跡的,何況他一個和尚,自然在人群中更是引人注意。”

觀塵在寬大的衣袖裏撚了撚佛珠,一忍再忍,卻還是忍不住問:“慧知此人……對施主很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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