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薛經理果然還在那裏做事,見到他竟然還認識,連稱幾聲方教授,搞得方鴻漸老大不好意思,問可有去重慶的船票,答曰從長江走實在是妄想,眼下只有乘船去到香港,再一飛機飛到重慶便是,又問去香港的船票可有富裕,薛經理滿口答應,說只要有了票子,一定會留給方鴻漸一張,方鴻漸知道這時候船票的緊俏,打定主意等着趙辛楣複電一到再來一趟,到時候不怕沒有去香港的船。
處理完了這樣兩件大事,方鴻漸想回父親家一趟,回到家中時頗為忐忑,但是家人卻如常,并沒有表現出怎樣的異樣,兩位弟媳去了街上一起挑選折價的花布,都不在家,只有老父老母,倒是好對付的多。
方鴻漸明白,一定是孫柔嘉以為方鴻漸回了這裏,不好意思來打探消息,說不定還等着他回來服軟,而家中更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先前與孫柔嘉的沖突,只當他是回來看看,也不曾多想。
這一定是王夫人的小米粥将養的起了作用,使得他這樣困窘的日子裏又有了一點活氣,回了老父,說是抗日戰争軸心國頹勢已現,上海的局勢瞬息萬變,此時要想謀個好前程,只有速去重慶後方,只怕還有所發展。
方老先生倒是不在意他又将報館的差事辭掉,聽說方鴻漸此去是投奔趙辛楣,而趙辛楣在他們這些人眼中顯然是炙手可熱的大人物,跟了他定然會有大前途,于是又搬出贈人以言的老傳統,向方鴻漸傳授了一番他從來都沒有用上過的官場十六字真言,囑咐方鴻漸切記切記。
方鴻漸收拾了一些原先的衣物,向母親解釋說道,因為這一去太急,與孫柔嘉租賃的那處房子太小了些,很多籠箱都擺弄不開,橫豎家裏也有自己的衣裳,就從這裏帶些走。
老太太還是喜歡方鴻漸穿長衫的樣子,聽說他舍了西裝專程回家取長衫很是欣慰,于是袍子襖子,打了好大一包。方鴻漸滿載而歸,萬事俱備,只等趙辛楣來借東風了。
只不過等到方鴻漸發報的第三天,趙辛楣的這一場東風果然是起的又及時又痛快,他現在還是做他的老本行,在外事部門做事,這樣的衙門,是最不難塞進去幾個人的,碰巧有一位秘書小姐擇了貴婿,不日即将出閣,她的位置自然是空了下來。方鴻漸已經沒工夫挑三揀四,嫌棄這原先是女人的活計,他只能告訴自己,這秘書與副官是一樣的,都是上司身邊最要緊得力的職務,做得好是能一步登天的,更何況,女人不能做副官,而男人卻可以做秘書。
方鴻漸看上了自己房間裏那個大皮箱,冬意漸濃,這樣多的衣服,沒有一只大皮箱是奈何不得的,若是自己手上闊綽,倒還好說,但是上海此時一時物價奇高,而是自己現在實在算不得有錢人,只能厚着臉皮向王夫人商借,王夫人倒是極其爽快的人,當下便答應了将箱子借出,原來方鴻漸這算是借對了人,這只箱子是王夫人的得意之物,然而軒甫兄卻嫌它笨重,方鴻漸既欣賞這只箱子,又尊重自己的權威,王夫人不免也多欣賞方鴻漸一些。
将那只大皮箱子請下來,端的是牢固可靠,雖說笨重了些,但是實用不在于胖瘦高矮,楊妃也一樣是美人。方鴻漸将皮箱子裝得半滿,即已幾乎囊括了行李的全部,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拿着趙辛楣的電文,有意無意地去再提點那薛經理幾句,方鴻漸此次甚至不曾上門,只是在電話裏講了講如今趙辛楣甚至比當年在上海還要吃香些,又說辛楣在電文中也提起薛經理,說是之後希望戰後薛經理能去重慶發展雲雲。一篇彌天大謊扯下來,臉不紅氣不喘,說得薛經理心悅誠服,“方先生,正巧,兩天之後就有一艘海輪,從上海去香港,方先生是要奔大好前程的人,自然得抓緊時間,不知道兩天之後方先生是否得空呢?”
方鴻漸自然是先大驚失色,“啊呀,只剩兩天時間了呀,薛經理,你這可就叫我為難了呢,若是早說,我倒還可以好好準備準備,但是現在倒是有些倉促了呢。”憑着這個,又将那張船票的價錢啃下一兩成來。
現下真真是萬事俱備了,父母處已經道過別,行李也已經打點好,旅費沉甸甸的在箱子裏,這座喧鬧繁華的城市,他第一次來,是在青澀不經事的少年,因為議親的對象過早地離世,所以得了準岳父的資助,從這座城市去了外國,第二次,則是從國外留學歸來,彼時他老家親人尚在,田園屋舍一應俱全,也不把這裏當做故鄉來看待,後來家鄉陷落,全家都做了寓居的旅人,自己也是寄人籬下,對這座城市有了一些不得不說的厭惡,後來,到了非離開不可的時候,原以為從此天高海闊,然而,大學又讓他徹底灰了心,再後來,帶着妻子回到這裏,原來又是回到了一種不得不承受的尴尬境地中去,上海這座城市呵,實在不是他的福地,想來,只要是在上海的日子,總有這樣那樣的不如意,一旦離了這裏,不管是故鄉風物,外洋風情,甚至是去往三闾大學一路上的艱辛都有了其可取可樂之處,想到這裏他愈發地不喜歡上海了。
現在的上海,真真是一座孤城,它的經濟畸形的可怕,人的關系也是一樣的吓人,方鴻漸只覺得失去了在這座城市繼續生活的勇氣,只想盡快逃離這座城市。
但是,唯有一樁事情,是不想說,又不能不說的。
孫柔嘉。
他與孫柔嘉的結合,實在是一場偶然或者意外,又或者是一時頭腦發熱的産物。他并沒有想象中那樣的愛孫柔嘉,也許稱得上喜歡,但是絕算不上是愛,就算是愛,那麽之前對于唐曉芙的餘情,也足以蓋過了。他當時,便是出于對這女子名節的保護,貿貿然提出的婚約,從訂婚,到結婚,都好像是做夢一樣,他并沒有覺得自己的生活在本質上發生了什麽變化,他仍是一個精神上的單身漢,只是身邊多出了一份可有可無的陪伴,而且這份陪伴還經常讓他有些無可奈何與難過。
然而他并非是沒有留戀,孫柔嘉也算的上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何況,她并沒有什麽非常對不起他的地方,若說不如意,不過是因為柔嘉的一切過于依附她姑母的行為刺痛了他本來就已脆弱的自尊心。性格上,孫柔嘉也不免有些執拗,喜歡翻舊賬,然而但凡是女性,都是喜歡翻舊賬的,僅以他所熟識的而言。
方鴻漸收拾完了行禮,躺在床上,默默地想着這一樁心事,不禁使他心髒有些酸脹。他還是有些大男子主義的人,認為在婚姻的問題上,男子應當比女子承擔更多的責任,而他就這樣一言不合,就抛家而去,實在是不道德的,他應該對孫柔嘉有所交代。
思至此處,他再也安卧不得,他先前一點因為孫柔嘉并不曾回父母家告狀的竊喜也變成了道德上的歉疚,他嘆了口氣,起身穿衣。
他已經走到了門口,然而又停住了,回到樓內,問王夫人借了電話,搖給孫柔嘉,然而電話并沒有人接聽,他不死心地打了三四次,只當是因為孫柔嘉和乳母一時閑話家常,所以不曾聽見,但是也不能再這樣自欺欺人下去,還是嘆了一口氣,要了柔嘉姑母的電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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