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方鴻漸立刻聽出了王主編話語裏的意思,雖然孟嘗君總是想多招攬些門客,但是若是租子放得太多收不回來,實在是舍不得自己一把火燒掉,更何況孟嘗君是沒有這麽一個了不起的老婆的。
然而實在是沒有別的去處,只得帶了一點哀求的意味道,“鴻漸真是對不住您,奈何胭脂虎嘯,只得叨擾一晚,明日鴻漸定然另想他法,即便是流落街頭,也是時也運也,任誰都沒有辦法的。”說着竟有些潸然淚下的情緒,鬧得他不想擡頭。
王主編忙說,“鴻漸言重了,我是無比同情你的遭遇的,女人總是有見識短淺的時候,男人也不免要受些委屈,這裏面的辛酸,我也是明白的,我雖也畏妻如虎,但是也算是和和睦睦,一間房的事情罷了,更何況一時半刻這房間也未必能出租的出去,與其空置着積灰,倒還不如結交些朋友。鴻漸若是不嫌棄大哥這裏,自是住下,等到辛楣回信于你,在重慶有了去處,再走也不遲。”
王主編此時俨然已經以大哥自居,方鴻漸也不介意被他言語上占了些便宜,這王主編雖然畏妻市儈,但也不算是個壞人,倒是還頗有一點古道熱腸,便再三感謝,王主編只是又說了一些只管住下,大哥這裏不缺這一兩口茶飯雲雲,讓方鴻漸放心。
方鴻漸發現王主編總是擡眼去瞧那時鐘,心知定然是其中又有什麽君子協定,否則又要有什麽小懲大誡,有心成全這個大哥,“那鴻漸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眼下實在是晚了,鴻漸也有些困倦了……”
“哦,這樣,我也是困了呢,鴻漸啊,我現在已經不是什麽主編了,哈哈,鴻漸喊我一聲軒甫兄就是。”
“好好,軒甫兄,軒甫兄。”
“來,鴻漸,我帶你這邊走,這間屋子雖說不大,但是東西齊全,比一般旅社裏要幹淨整潔上好些,算來這也是內子之功啊。”
送走了王主編,方鴻漸看了看腕上那塊表,已經是要十一點半了,他此時的确是身無長物,利利索索上床躺着,鑄鐵架子床格外的結實,床上鋪着藍格子的棉布床單,有一床同色的被子,綿軟舒适,床正對着一架寫字臺,寫字臺邊上是一只大的衣櫥,衣櫥上架着一只頗不錯的皮箱,此外再有兩把椅子,一只床頭櫃,這間屋子裏也沒有什麽別的東西了。一切都将将好,将将夠用,也十分舒适。
方鴻漸在床上翻了個身,反手擰滅了臺燈,實在是有太多煩心的事情,回不了家,東西自然是不能帶出來的,自己出來的太急,沒有錢,也沒有一應生活用品,在這裏暫且安身,但是一旦出門,不管是電報,船票還是衣服,夥食,哪一樣都是要錢的,但他現在又一刻都耽擱不得,得趕快離開上海,生活和精神上雙重的窘迫,他實在是不願意在這裏再待下去了。
方鴻漸腦子裏一陣亂哄哄的,事情太多理不出頭緒,只好往簡單處想,現在最緊要的,就是趕快給趙辛楣發一封電報,但是,該怎麽跟趙辛楣講呢?
也罷,被女人嘲笑不如被男人嘲笑,被這王軒甫嘲笑倒還不如被趙辛楣嘲笑。人總有得意失意時,心思已定,一篇腹稿已經拟了出來。
方鴻漸向來覺得自己有一點極好,但凡有些事情,睡過一覺之後就不放在心裏了。第二天醒來時天光大亮,等到他收拾妥當了走到樓下,軒甫兄與他的尊夫人自然是早已經起來了,王軒甫正給夫人繃着毛線,他夫人正手腳利落地纏着線球。
“方先生,侬起來了,鍋上還有粥,是家鄉今年的新米煮的呢,很好吃的。”
方鴻漸愣頭愣腦的,“謝謝啊。”自去盛了一碗來吃,有一點綿軟鮮嫩的鹹菜,這一碗粥吃下去,整個人更加心神大定,等擦擦嘴走到門口,整個人簡直煥然一新了。
跟王主編打了聲招呼,方鴻漸出門去郵局給趙辛楣拍一封電報,等到了填寫電報單子的時候才想起來,這又不是寫信,千言萬語的,總是要用銀子一個字一個字拍出去的,他現在實在是不夠闊綽。便仔仔細細,删了又删,這個時候就想起文言的好處,也想用四個字就解決了這樁事情,然而似乎不行,咬着筆杆輾轉了半天,終于憋出幾個字來,“雪到剡溪”,只巴望着趙辛楣能明白吧。
Advertisement
若是趙辛楣能明白,那麽回信的時間定然不會太長,自己要趕快打點些行裝,想了半晌,也只有手上一塊手表還值幾個錢,甩着膀子坦蕩蕩進了當鋪,十足的大爺範兒,朝奉看着這樣的主顧,知道又來了大頭,上來巴結着,他将手上金表一摘,拍在烏木櫃臺上,“見過這樣好的金表麽?想你也不曾見過。這樣的牌子,這樣的走字,這樣的表芯,你聽它走字的聲音,多清脆,這樣好的金水,這樣一塊表,見過嗎,哼。”
朝奉端詳了半天,也是被他這幅樣子唬住了,實話說,這表也算是件好貨,不是一般貨色,是正經瑞士做的東西,頗值幾個洋錢的,加上方鴻漸那一幅公子模樣,也是信了,“敢問老板,準備換多少大洋?”
方鴻漸心裏其實沒數,這表是趙辛楣送他的新婚禮物,收禮的人總不好問送禮的人這份禮有多豐厚,只是明白一定是值錢東西,這種時候要是說高了便罷,說低了只怕要被宰了,便偏過頭去,哼哼幾聲,裝作不屑且不滿的模樣。
這朝奉也是沒見過這樣來典當還如此驕傲的,也不好把價錢說低,“五百塊現大洋,好不好?”
五百塊大洋,是不少了,比中央銀行的票子還要保險些,但是這絕不是底價,于是又哼了幾聲,裝作更氣憤的樣子。
朝奉又出價,“五百五十大洋,老板,不能更多了。”
“吓,五百五十個錢,能抵什麽用?現下這麽亂,米價都一天三變的,誰知到你這一點點錢早上還值個三瓜兩棗的,晚上只怕買不了一碗馄饨。”
朝奉一咬牙,“六百,不能多了。”
方鴻漸覺得差不多了,足夠自己的花銷了,于是點頭,只是典了活當,黑着臉囑咐朝奉“可不能給我随便處理了,到時候我是要來贖的。”
方鴻漸揣着沉甸甸一包銀子,才算是放心,回到王主編家裏,王夫人剛才的線球已經變成了半條圍巾,“呀,方先生,侬回來了,中飯已經做好了,待會我們一塊吃。”
方鴻漸感覺得到這位大姐的善意,王主編的人品先不去說他,他現在倒是要推翻之前關于這一位大姐的印象,看她對其餘房客也都是很客氣體貼的模樣,唯有對着王先生,未必嚴苛了些,但是亦不曾無理取鬧,也是有理有節,根據王主編的“罪責”,來定他的罪過,這樣的管理也不能不算是一種關于家庭關系的突破,治大國若烹小鮮,或是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要是讓這樣一位大姐去做了政治家,那麽愛家鄉,愛勞動,遵循法紀辦事,凡事都極有效率,實在是天下政治家的模範。
用過午飯,方鴻漸跟王軒甫講了,趙辛楣那邊的回複慢則三四日,快則一兩日,自己就要動身的了,又想起上次趙辛楣在信中說,“可到上次轉遠行李的那家公司上海辦事處,見薛經理,商量行程旅伴”,就決定下午去那家航運公司看看,有備而無患。
王先生很是贊同,他夫人只是默默坐在一旁的竹凳上,十指飛快地打一條駝色的羊毛圍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