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一路上,方鴻漸除了每日必要的吃喝,并不出艙,一來這是一艘國內的海輪,自然沒有那樣浪漫的氣氛,二來,他的心境有些改變,就好像所謂的頓悟,是需要一個人好好體會的。

等到了香港,方鴻漸下船,才發現這幾天對他而言苦行僧式的日子把他整個人都弄得糊塗了,在海上因為風浪,他并沒有覺察到氣候上的變化,但是到了陸地上雙腳踏上那一片接近北回歸線的土地,他才意識到這裏是完全沒有冬季可言的,他穿着一件厚實的毛呢大衣,拖着一個巨大沉重的皮箱,脖子上還纏着圍巾,他并不敢把圍巾解下或是把衣服脫下,任何一件東西一不留神都有丢失的風險,所以還是全都纏繞在身上比較妥當,熱出痱子來也在所不惜了。

幸好先前來過一次香港,也不算完全到了陌生的地方,還模糊記得幾條道路,幾家商鋪,幾間旅店,畢竟香港這地方只有如許大,這短短半年的光景,也不曾使她改變許多顏色。

方鴻漸仍舊住在上次與孫柔嘉一起來港時所住的旅店,旅店的老板竟然還能識出他的模樣,看他滿身大汗,迅速的為他開好了房間,方鴻漸自己心裏知道,這些汗,一半是熱出來的,一般是吓出來的,他其實很怕老板問一些是他尴尬的話,這十多天使他的心清淨了,也使他的腦子生鏽了,變得笨嘴拙舌,不知道如何應付一些突發的無心的刁難,幸好,老板并沒有說什麽。方鴻漸長籲一口氣,比從身上脫掉呢大衣還要輕松。

在旅店裏安頓下來,最緊要的事情就是打聽什麽時候有去重慶的機票,幸而香港與重慶來往尚算頻繁,也不曾到一票難求的程度。在這熱烈的天氣裏他有一點心焦,發了電報給趙辛楣,問他在這邊可有機票的門路,趙辛楣當天便回電,說是到上次與趙母見面的地方去找趙家的一位留在香港的老仆,一切門路自有他去打點,方鴻漸感激不盡,要買一斤上好的幹鮑送他,那老仆人卻執意不收,只好作罷。回到旅店,才盤算出這一路到底是欠了趙辛楣許多人情。

回想起上次趙辛楣在信中提起,他似乎已經娶妻,自己還未送上像樣的新婚賀禮,未免太不像話,而自己身邊唯有的一些銀錢,也是變賣了趙辛楣送給自己的新婚禮物得來的,不禁有些汗顏,然而禮物還是得買,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不知如何才好。

晚上方鴻漸在馬路上閑逛,看見一家金店,那些足金的镯子鏈子,他顯然是沒有那個實力的,看了一圈,悻悻而歸,于是又找到一家文具店,看到金筆倒還算是上算之物,既不寒酸,也有涵養,但是新款的鋼筆,也使他囊中不免有些羞澀,于是就央告店員,尋一支既漂亮又便宜的來。那店員或是南洋某小國與中國的混血兒,面目頗為秀麗,一口半生不熟的國語對他,與其他人說話,不是用粵語,就是用番話,鬧得他很不愉快,不知道這店員是否當着他的面用他不知道的語言說了什麽不體面的東西。

然而還好,這店員想是見多了像方鴻漸這樣想買體面東西又舍不得銀錢的人,便問方鴻漸,願意為這支筆出一個怎樣的價錢,方鴻漸盤算了半天,比出一個二來,店員明白,從往年的款式裏挑出一支經典的線條流暢的來,方鴻漸覺得也好,只是不免纖瘦些,與趙辛楣厚實的手指有些不配,就推給店員,店員以為是他嫌這支筆太貴,于是又找出一支黑色的來,倒是結識許多,只是看起來沒有那麽漂亮,然而也是不錯,方鴻漸拿定主意,要了這一支筆,又配了兩三瓶這牌子的墨水,一并裝上,趙辛楣給他的表是實用的,那麽他希望這支筆趙辛楣也能真真切切拿來寫兩個字,也算不辜負他們之間一份朋友交情。

飛機票定的是他來港後的第三天下午,重慶濕冷,方鴻漸不免又換上了大衣,在上飛機前一兩個鐘頭,他突然突發奇想,給趙辛楣夫婦帶一些熱帶水果過去,也算是千裏送荔枝,一騎紅塵妃子笑了,更何況明皇的馬力比不上這鐵制的大鳥,肯定還是他帶的要新鮮些,于是買了各色水果,幾乎裝了一麻袋,上飛機時一衆紳士小姐均是細細巧巧的皮箱,裏面裝着香水,金表或是時裝,只有方鴻漸一人一手大皮箱,一手蛇皮袋,頗為壯烈。

他先前告訴過趙辛楣,他是今日的飛機,趙辛楣複電,說是他有些公事,可能不湊巧,不能立時去迎接,但是部裏是有專員負責接待,到時候自會接機。

小飛機飛起來搖搖晃晃,那些紳士小姐們全然不以為意,依舊招蜂引蝶,相互追逐吹捧,更加顯得方鴻漸是個異類,或許原先他也可以很好地融入其中去,但是兩只手邊的東西,是他渾似一個難民,自然被隔絕在飛機的一個角落。

也罷,反正這飛機要不了多長時間就能到重慶,方鴻漸拼命忍耐胃袋裏湧上來一陣陣的波濤,飛機什麽的,真是要命啊。

方鴻漸最終還是忍不住,去機上洗手間吐了個昏天黑地,他倒是不擔心行李,他的那兩大包,大則大已,其價值也許還不如小姐的一只耳環,紳士的一支雪茄,覺得已經搜腸刮肚塗了個幹淨,才像死了一半似的回到座位,周圍的交際并沒有停止,完全沒有人意識到有這麽一個奇怪的鄉巴佬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半夜到了重慶,方鴻漸拖着半殘的身體兩只大箱下了飛機,紳士小姐們各自有自己的汽車,三三兩兩,成群結伴地走了,他一個人呼吸着這山城濕冷的空氣,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知道趙辛楣所說的來接他的專員人在何處,只能拖着行李沒頭蒼蠅似的在機場裏轉悠,轉了大概半個鐘頭,腰酸腿軟,實在是沒有力氣再挪動一步,當下将皮箱橫躺在地上,人坐在皮箱上,兩腿大叉,中間擺着他那一麻袋從香港飛機空運來的水果,活像個賣菜的老農。又過了大約半個鐘頭,又有一個腿軟的倒黴蛋投奔組織似的一屁股坐在方鴻漸皮箱的另一邊,方鴻漸用手去推,那人操着一口川話,“推啥子喲,一起坐撒。”

那人穿着一件黃咔叽的制服,咯吱窩裏夾着一只公文包,還有一塊牌子,大約是來接人的,而他要接的那位那位不知道是跟誰走了,搞得這位老兄頗不得意,滿腹怨氣。

方鴻漸一看同是天涯淪落人,當下也不着惱,分了半只皮箱與他一同坐,“您是要來接什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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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将咯吱窩下的板子抽出來,上面寫着兩個大字,下面兩個小字,大字是“方鴻”,小字是“小姐”。方鴻漸心想,這位小姐與自己真是有緣分,同一晚到重慶不說,名字也只差了一個字。

又問,“哦,那這位小姐是從哪裏來?你是他什麽人?”

那人倒也老實,“我是外事部的專員,今天來這裏,是來接一位從香港來的方小姐。”

方鴻漸聽着有些不對,“方小姐?那方小姐是來重慶做什麽的?”

“我們副部長有一位秘書離職,這位方小姐是來接班的。”

方鴻漸心裏有數,頓時哭笑不得,“這位先生,恐怕你要接的,其實是我喲。”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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