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索啥子,接的是你?”
方鴻漸整理了一下散亂的頭發,扶了一下眼鏡,與坐在皮箱另一端的見到的第一位同事握了握手,“鄙人方鴻漸,從上海來,經過香港,飛到重慶。經過趙辛楣介紹,到外事部來謀個差事,辛楣是我舊友,介紹我來做一任秘書。”
“原來就是你嘛,趙主任跟我說的就是你咯,從上海來的,姓方,來做秘書的,除了名字不對,其他都對嘛。”
那人從皮箱上一下子起身,從方鴻漸身前拎起那個裝着水果的袋子,“你這是帶的啥子,好沉的喲,車子在外面,這裏荒山野地的,不到城裏去沒有地方住喲。”
方鴻漸也從皮箱上站起來,他的本意是讓這位占了地主之利的同事替自己擔待一下那只沉重的皮箱,既然如此,他也沒有辦法,只好硬撐起一口氣拎着皮箱跟随,那同事顯然是熟悉了這崎岖的地形,靈巧的像峨眉山上的猴子,然而方鴻漸卻沒有這樣的好命,他本來就叫一路的颠簸折騰了個半死,更何況是在平原上生長了大半時光的人,縱然在三闾大學做過幾天野人,但是夜晚的山路還是叫人吃不消。
死咬着牙跟上,來接他的這輛車倒還算是不錯,那同事跟武将上馬一般,一片腿就上了那輛豪邁的美國吉普,将方鴻漸和兩只箱子扔在後座,“我叫申同,在外事部做個科員,趙主任說今天你要到,給我一張電報紙,叫我去接你,但是我打翻了杯子,電報紙潑濕了,字也看不太清楚,就看見方鴻兩個字,我還以為是位小姐,誰知到是你。”
“申兄說的是,但是方鴻這個名字,也未必是女人呀。”
“你是來做秘書的撒,我不是說,男人不能做秘書,只是因為你是來做我們副部長秘書的,我們副部長有七個秘書,號稱七仙女,分別是內務秘書,外務秘書,庶務秘書,英文秘書,法文秘書,俄語秘書,美國秘書。”
方鴻漸聽着奇怪,“英文跟美文不是一樣的麽,為什麽要有兩個秘書呢?”
“這七位秘書,有一位剛剛離職,正是我們副部長的女兒,她是做美國秘書的,因為小姐非鬧着要在社會上做一些工作,所以她老漢才把她安排到部裏做一個秘書,但是因為之前有過英文秘書,所以只好叫她來做一個美國秘書。”
“那麽這個美國秘書,自然過的是美國時間了。”
申同聞言大笑,“你這個人,怪有趣的,是個好人。”
“那你跟我說說,你們這位副部長,為什麽要有七位秘書?”
“在外事部工作的人,沒有不拿這位大人當做神仙供養的,他這七位秘書,除了一位親女兒,其餘都是他的幹女兒,除了親生女兒有些欠奉,每一個都是花朵一般的,所以叫做七仙女。”
方鴻漸聽出了申同言語中的揶揄,“那麽這麽說來,這另外六位?”
“哎,我可是什麽都沒有說喲,你看看,要拐彎了,拐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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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行了快一個鐘頭,才算從山中繞了出來,這個時候已經将近四點鐘,冬天亮的晚,但這個時候已經能看見零星的燈火,申同送方鴻漸到了外事部的招待所,“方先生,天都快亮了,你趕緊歇一會子,我也要回去了。”
申同說要走,但還是幫方鴻漸料理了一應手續,又幫方鴻漸将皮箱拎到樓上,這才離開。方鴻漸将近二十個鐘頭沒能合眼,一路折騰到了極點,這個時候身體疲倦的要命,精神确實要命的好,就好像阿基米德,用精神就可以說出翹起地球這樣的話來,但是卻連海灘上的石頭都沒有力氣推動一手指。
靠在沙發上休息了一會,這招待所實在是不錯得很,沙發的彈簧每一根都盡忠職守,能屈能伸,方鴻漸睜着眼睛看着外面的燈火一點點多了起來,天色也一點點亮了起來,可以聽到外面的汽車引擎聲,很輕,如果不是這早晨足夠安靜,那麽連着一點聲音都是聽不見的。屋子裏現在就供上了暖氣,把濕冷從人的骨頭裏一點一點逼了出來,整個人暖洋洋的舒服得很,像曬好了的香菇,方鴻漸心裏還想着,這麽高的溫度,別把辛辛苦苦帶來的水果捂壞了,轉念一想,這些東西就算是在那樣熱的香港,也是能擺一些天數的,在這裏也就不算什麽了。
想到這裏,就在招待所舒服的沙發上翻了個身,和衣睡着了。
方鴻漸大夢初醒,已是到了下午時分,睜眼只看見紅彤彤的太陽,但不是上山,已經是要落山了。人也不在沙發上,而是被橫七豎八地扔到了床上,還好心給他脫了大衣,搭了一床被子。
他掙紮着爬起身,卻看見趙辛楣已經坐在他原先躺的那座沙發上看報紙了,看見方鴻漸醒了,“喲,醒了,不睡了?我到這兒沒沙發坐,把你挪到板床上,睡得跟豬似的,只會哼哼,眼皮子都不擡,怎麽,終于舍得醒了?”
方鴻漸第一眼險些沒有認出趙辛楣來,除了油光發亮的背頭沒有變化,趙辛楣整個人削下來一圈,他原來如果是個打滿了氣的氣球,現在估計被放到只剩七分。倒是比先前顯得眉目清秀,也要年輕好些,原先若是像一個中年的鄉宦,那麽現在到可以裝作一個才進政府的英才。
那股味反正是改不掉的,一股官油子味。方鴻漸突然想把方老先生的十六字真言拿出來奉送給這位趙主任,但是覺得,像趙主任這樣的人才估計能寫出一部心經,于是作罷。
“辛楣啊,你什麽時候來的,你看我這睡得,真是,完全不知道你來了啊。”
“來了能有三個多鐘頭了,睡得真死啊,我一掂就明白了,不比醉鬼來得輕巧,跟死了似的。”趙辛楣把報紙放在面前的茶幾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方鴻漸。
方鴻漸用手指扒拉了一下頭發,覺得油乎乎的好不難受,身上也有寫難聞的氣味,趙辛楣一看就明白了,“天已經晚了,我今天就在這招待所裏招待你吃一頓接風酒吧。我先去看看,今天有什麽好的,你先去洗個澡,這大包小包的,真像是個難民。”
招待所的房間裏有自己的衛生間,馬桶浴缸,一應俱全,方鴻漸扒掉一身帶着馊味的衣服,赤條條站在浴缸前面,人還有些不清醒,擰開水龍頭,頓時把他燙的一個激靈,原來供暖的熱水可以直接從浴室裏放出來,燙的他手上頓時起了一個血泡。擰上龍頭,看見旁邊還有一條管子,那邊打開才是涼水,沖了一下子,回頭看見盥洗池上有一個漆着白色油漆的,羅馬式拱門的木頭壁櫥,嵌着一面鏡子,打開,壁櫥裏面也有牙刷,牙膏,漱口水,剃須刀,剃須液,一應俱全,方鴻漸擠了一點牙膏塗在血泡上,覺得那種激痛下去了一點,于是轉頭先擰開熱水龍頭,且注着浴缸,自己拿過剃須液剃須刀,将臉面上本來就不甚發達的毛發做了清理。他對着鏡子仔細打量了自己的下巴,光滑,平整,沒有難看的雙下巴,也不顯得過分瘦削以致下颌突出,是很年輕漂亮的一張臉孔。他不知道是如釋重負還是怎樣,嘆了一口氣,回頭看見浴缸裏的水已經半滿,他擰開冷水,攙和了一下,然後跨了進去,慢慢躺下,只留耳朵以上在水面上,過了一會又将耳朵捂住,整個人悶進水裏,只看見水面上騰出一串串氣泡,直到氣泡消失了才又回到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