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方鴻漸醒來的時候,趙辛楣恰巧也是半夢半醒的時候,兩人都沒有什麽尴尬,坦然地起床各自梳洗,趙辛楣戴着一頂禮帽,這樣子倒是跟他原來的形象要接近些,方鴻漸只覺得他還差一根手杖,不然這派頭是要更加足的。

“鴻漸,你今天先跟我到部裏看看,檔案的事情回頭再說,橫豎也不是什麽大事,等我中午下了班,一起到我家裏坐坐。”方鴻漸自然應允,跟着趙辛楣出了招待所,那天那輛吉普已經開到了門口,一看司機,還是那個熟人,“申先生,又見面了。”

“又見面喽,方先生,這兩天休息的好不好。”申同今天穿的是一套西裝,規規矩矩打着領結,半點不像司機。

“這是我的專職司機,小申。小申,這是方先生,将來是去給顧部長做秘書的。鴻漸,這是小申。”

“我認識,就是那天他來接我的嘛,還把我當做是女人,在機場裏接了半天的方鴻小姐。申先生,你那天可沒有告訴我,你是辛楣的司機啊,你要是早告訴我,我不免要好好告你一狀。”

“那可就更不敢告訴你喽。”申同看趙辛楣跟方鴻漸都已經坐定,發動了發動機,重慶多山,開了要有小一個鐘頭,才算進了城。方鴻漸今天算是第一次從山溝溝裏走出來看見這重慶城,道路交通,商鋪人家,熙熙攘攘。

外事部樓宇不高,進深不深,并不是一尊大廟,然而卻供了不少的大佛。進了門,才覺得今日實在是來得太巧,檔案室那尊大佛享受夠了香火,今日竟然來上班了。

檔案室主任姓陳,單名一個勁,然而那副尊容卻是軟趴趴的,絕不是大力金剛,倒像是大肚彌勒。檔案室主任方鴻漸也做過,他想着不過是管個檔案,只要不出岔子,八百年都不會有人求到頭上,哪裏會有什麽威風可言,要是真的威風,他也不至于一念之下不為那五鬥米折腰而辭職了。

然而這尊彌勒卻好像跟別處的不同,表面上是笑着的,初看不覺得,但是後來卻慢慢發現,這名字的确是取得有道理的,他是最有勁的一個,但不是打在你面門上的不管不顧的傻勁,是那種憋在裏面的拐彎抹角的寸勁,柔柔的,捉摸不定的,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出來就打你一下。檔案室的辦公室不大,但也有十來個科員,像蠶房一樣被隔在一個個小格子裏,各人就在自己的格子裏作繭,望過去只看見一片雪白淺黃,各色的檔案紙張,堆積如山。還能看見兩扇大鐵門,漆着綠漆,挂着吓人的大鎖。陳主任面朝着那扇大門笑得格外慈祥,那裏才是他的王國。

“陳主任,您的風濕可好些了,家母一直念叨着呢,她也有這個毛病,家裏給她配了藥酒,她覺得好,要我送兩瓶給您,您看什麽時候得空,我派人送到您府上。”

“趙主任這麽客氣幹什麽,大家都是一家人,哪裏要這些來來往往。難得老太太想着我,她可是難得的好人啊,這樣難得的藥酒,我怎麽敢分美呢。”

“哦,不不,家母說,她難得見到這樣對症的,說什麽也要分您兩瓶,您看看,要不讓您的司機跟小申去拿一趟?”

“盛情難卻啊,卻之不恭,小高,跟小申過去。”

不知道什麽地方鑽出個麻杆似的青年,也是個人如其名的,大約有一百九十公分,走出去絕對是“鶴立雞群”,但未免太瘦弱了些,正面看還有個人形,從側面看就只剩一張剪影。

陳主任有一間自己的辦公室,趙辛楣拽着方鴻漸的袖子,把他拽進了辦公室,陳主任泰然坐在一張長辦公桌後面,兩邊都堆着數尺厚的卷宗,“自從機關內遷,資料散亂,我做了這麽多年,還是不曾整理完全,實在是愧對黨國啊!”

“陳公,您千萬別這麽說,要不是因為有您,我們只怕連公使們叫什麽名字都找不出來呢,若不是有您,這部裏的工作早成一團漿糊了。我們做外交工作的,關鍵就是一個傳承,外國人都刁鑽的很,別看現在好像跟我們站在一邊,等到仗一打完,又不知道是個什麽光景。跟他們做事情,非得把之前的檔案文件,一件件翻出來不可。”

“辛楣啊,還是你懂得,他們都以為,這檔案室不過是翻翻故紙堆,打掃打掃使他不至于生蟲,只有你明白我的一番苦心啊。”

趙主任仿佛久旱逢甘霖,眼中幾乎要下淚滋潤他那幹裂的臉皮,忙從口袋中掏出一塊格子手帕來拭去可能原本就不存在的淚水。

過了一會,這位陳主任的心情似乎平複,來問方鴻漸關于就職的事情。

“這一定是你舉薦來做顧部長秘書的方先生吧,好,好,文質彬彬,一表人才,一看将來就是黨國的棟梁啊,方先生,之前曾經在哪裏高就啊?”

方鴻漸正準備張嘴,趙辛楣卻搶在他前面,“鴻漸在外留學多年,剛一回國便遇上七七事變,在國內任職時間并不長,他在上海時,曾經做過一任銀行的理事,後來我決意到內地任教,他随我一起去的三闾大學啊,那時候他是副教授,兼受數門功課,中文英文,政治哲學,無一不包,高校長也非常器重他。後來因為家中催婚,他是孝子,才離職結婚回了上海,在日報社任職,也是報社的頂梁柱啊!”

方鴻漸沒有想到,趙辛楣給他編出這麽一串聽起來極其光輝,其實真假參半的簡歷來,若說有十分真,但是不免有一兩分言過其實,但要是真的追究下去,又沒有那一條是對不上的。

“唉,你讓方先生自己說嘛,方先生剛才準備說的嘛。”

方鴻漸潤了潤嗓子,“辛楣擡舉我了,也沒什麽不對,只是有一點,我婚後回滬上是,在報社做的也是檔案室的主任,我自然是比不上您的,也不敢稱是什麽頂梁柱,只是認真做些事情罷了。”

“不錯,我們做檔案的,只是要認真做事,他們自然就會知道我們的重要,沒有我們,他們是寸步難行啊。好,年輕人還像你這樣謙遜的,不多,實在不多啊。方鴻漸,好名字,好名字。”

陳主任親自抽出一只空白的檔案袋,填上方鴻漸的名字,又拿出一疊專用的紙張來,問方鴻漸一些生辰籍貫之類的瑣屑事情,問到學歷的時候,方鴻漸頗是踟蹰了一會,他在回國的船上本已打定主意,這一輩子不将那買來的博士學位說出來哄人,但是在三闾大學時,自己因為這樣一個博士學位,實在是吃了不少暗虧。又想想自己現在是既沒有心中所愛,有沒有人知其根底,趙辛楣只怕對旁人均是說自己曾經拿過哲學博士,這時候自己不認,倒是讓人要說趙辛楣閑話,倒還不如一不做而不休,總歸現在局勢紛亂,滄海茫茫,不會有人去查證,于是自報家門,“我在國外留學時,所讀科目雖多,但是只拿到了一個博士,實在是慚愧的很。”

“方先生是博士啊,失敬,失敬,一個外國的博士,想來是能抵一個前清的進士的,鴻漸你一個博士還如此謙遜,實在是了不起,了不起,敢問是何處仙山啊?”

方鴻漸這個時候愣了,這陳主任在怎麽說都是在外務部做事的,老家那群鄉紳不清楚哪裏是歐洲,哪裏是美洲,但是這位陳主任應該是門清啊,要是這個時候被點破,實在是太難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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