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方鴻漸心中了然,原先那一位小姐是不能再要的了,但是眼下這一位,也顯然是在計劃之外的,雖然這計劃倒還不錯,但是他心中還是有一些怨憤,“這樣說來,他倒是真的有用,喝酒都是能喝出一個老婆來的。”
“你可別惱,要不是因為你這一樁事情,哪裏會有人來想到給辛楣設絆子呢,他這個人,最是老好人不過的,只有在你這一件事情上,是真的與人結怨了。你以為外務部是這麽好進的?就算是好進,你以為顧次長的貼身秘書就是好當的?姓顧的是當兵的出身,原先身邊有個軍師一樣的人物,顧雄峰對他一向言聽計從,他這個人,雖然沒有什麽學問,但是有一點好,不自大,從來都很尊敬讀書人。他這位軍師從他進了外務部當次長之後就一直在他身邊出謀劃策,故而他養上七仙女到不怎麽要緊了。
這位軍師當年受過顧雄峰恩典,也是很忠心的,好多次有人向挑撥離間,都沒有成功,後來倒是有人想出了一個主意,叫這位軍師大人去川軍第37師團做參謀長去。顧雄峰愛才,但是也想抗日,又不想耽誤人家前途,所以拼命地叫人家走,人家沒有辦法,跟37師團已經開到長沙了。顧雄峰這才覺得沒有這一位軍師,實在是到處被人掣肘,什麽事情都做不利索,幹脆被人架空了,他倒也是能忍的人,一直到趙辛楣進了外務部才發作,跟趙辛楣私底下建立了聯盟,要一起對付另外那幾位,趙辛楣自然是答應了,原先這部裏好比是三足鼎立的局面,原先走掉的軍師好比諸葛武侯,上位的總長好比是曹丞相,遠在廣東的那一位就是吳大帝。諸葛武侯一死,你知道的,蜀漢也就沒幾天蹦跶了,然而顧雄峰還能支撐到趙辛楣來接這個辦公室主任,可見,他顯然不會是一個阿鬥。”
“妙極,那你拿趙辛楣比什麽?”
“這我倒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顧雄峰是拿他當興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漢四百年之張子房了。”
“但是,辛楣并不完完全全是一個沒有背景的人吶,他是要為那一位做事的,那一位,沒有意見麽?”
“能拉攏的我們全面拉攏,多一個朋友總是比多一個敵人要好的。那時候你也并不曾發報來重慶,說是有意到內地來,然而辛楣卻很擔心你,經常跟我提起你,說占領區的上海不管是物價還是政治風向都是一日三變的,他擔心你這樣的驢脾氣是要吃虧過不下去日子的,我說他多慮多心由心軟,他卻說怕就此不能再與知己相見了。正巧,顧次長的那位擔當美國秘書的嫡出小姐要嫁人,這位子空了出來,顧雄峰深受身邊沒有能幹的幹将之苦,急招趙辛楣,想他讨個說法,趙辛楣想都沒想,就推薦了你啊。”
方鴻漸從來沒有想到,趙辛楣推薦自己這件事情背後居然有這麽多彎彎繞繞,可見政治家的肚腸,是這世界上最奇怪的了,宰相肚裏能撐船,也許并不是說這位宰相先生度量很大,頗能容人,也不是說他大腹便便,脂滿腸肥,而是說腸子在肚子裏打結的次數太多,故而船是要撐好久才能從中“脫穎而出”的,然而脫穎而出也未必是好事,因為經過這一段磨練,還能剩下的不過是毫無利用價值的渣滓,會被永遠丢棄在醜陋惡臭的地方了。
“斜川兄,你的意思是,還有別人喜歡這個位置?”
“怎麽可能有人不喜歡呢?方鴻漸是只有你一個不假,但是想當這位秘書的人卻着實不少,裏面也不乏有背景的。據我所知,其中有一位年輕的王先生,他的伯父在財政部任職,與二陳交往不可謂不密,是一瓣藥效好得不能再好的陳皮,他這一次沒有足意,定然不會善罷甘休,為了敲定這件事情,辛楣不免有些暴露,這更是讓人有了記恨的理由了,所以,用這樣一件事情來整治趙辛楣一會,不但沒有什麽損失,而且還會得利,運氣要是夠好,直接就可以把趙辛楣拉下馬去,他這一招想的,也不可謂是不陰毒。”
方鴻漸懊悔地跺腳,“我哪裏值得他這樣,若不是因為他說在重慶為我尋好了差事,我也不見得有底氣會跟柔嘉吵翻,也不會離婚,也就不會到重慶。若是我不到重慶,他已然為了我得罪了人了,說不定因為這一回的事情還會受到更大的災難,然而我卻在另外一個地方,渾渾噩噩地活着,并不知道他為我做的這一切,也不會時常想起他,或許想起他的目的也不會那樣單純,顯然會是因為需要無聊的精神上的慰藉甚至是物質上的幫助。我其實并沒有半分有益于他,然而他卻可以為了朋友做到這一步。也許他獲罪之後,我甚至還會想一想,做官的人麽,總歸是貪污腐敗的,這樣也算是得了其所,卻并不會知道,他是為了我才這樣的。我實在是辜負了知己了,我是不配做他的朋友的,他是個聖人!”方鴻漸有些語無倫次了,他是第一次這樣清晰地知道,趙辛楣為他所作出的努力和犧牲,盡管這其中不免夾雜這政治的風險和黨派的因素,然而,這樣的兇險卻是切切實實的,然而趙辛楣卻沒有告訴他,并且顯然是不準備告訴他了,這也是他第一次覺得朋友這兩個字,實在是超出了書面上所能表達的一切內涵,知己亦如是,這一個詞語,是注定要被烙印在肉上,在心上的,是随時可以觸摸到的,所觸摸到的,也不僅僅是物質上的雪中送炭或者錦上添花,而是一種精神上的犧牲與圓滿。他甚至可以說,在朋友這件事情上,在知己這一段感情上,他與趙辛楣已然是做到圓滿了,不會再有比趙辛楣還要隐忍,體貼,并且強大的知己了。
方鴻漸雖然從不把自己當做女人看待,但是這個時候突然産生了一種小女人似的被縱容被寵溺有所依靠的充實感。然而他畢竟是個男人,女人面對追究者的戀慕,一個微笑就可以終結一切了,然而當男人面對知己這兩個字的分量,從古至今的選擇都是一樣的,士為知己者死。
方鴻漸喃喃道,“還好我來了重慶,還好斜川兄你告訴我了,不然我是要一輩子都不曉得,這份人情是一輩子都還不清的了,不,現在已經是還不清的了。”他暗地裏再一次下了決心,趙辛楣待他的确是以國士待之,那麽,他自然是要以國士報之的,原先他對于永遠站在趙辛楣這一邊的信念更加堅定了。
“辛楣也真是,這麽久都不肯告訴你,直到事情出了,才慌慌張張,也是,辛楣是官宦人家出身,哪裏會明白那些老鬼在這種事情上能耍的花樣,更何況,他的年紀也不算很大,不過三十三歲,還是太年輕,很多事情還都沒有經歷過呢。”董斜川這一段話說的老氣橫秋,他的手裏雖然沒有煙卷,但是坐在沙發上,只是憑借他臉上的表情,就可以讓人産生一種他現在正被尼古丁包圍着的感受。
方鴻漸坐在硬木的辦公椅上,長嘆了一口氣,“斜川兄,謝謝你告訴我這些,現在,請告訴我,下一步需要我做的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