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哎,不要這樣洩氣嘛,你看嘛,你已經到重慶來了,你欠他的人情也不是什麽多了不起的大事,他不免也有要依賴你的地方,所以才千方百計拉你進來不是,按道理說,這事情不是好做的,他拉你下水,已經是不仁不義的了,還好你是願意的,你要是不願意,現在打開大門,把我轟出去,我也沒有二話好講。”

“我并不是消沉。我只是不知道,能為他做什麽罷了。”

方鴻漸擡頭看天,別人對他的好處,他其實比誰都記在心上,趙辛楣對他實在是太好了,而他現在才咂摸出一點滋味,也許是董斜川看見趙辛楣對自己太好,并且不求回報,所以才特地來做這個惡人,來講趙辛楣到底在暗地裏做了多少事情,然而方鴻漸并沒有反感,他只是沉默,并想着去報答,他并不是一個知恩不圖報的人。他突然對千裏之外的趙辛楣産生了強烈的思念,他想告訴趙辛楣,自己很感激他,但是更想告訴趙辛楣,自己現在很想他,很想見到他。這種思念甚至壓過感謝占了上風,他并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只好搖搖頭。

董斜川拍拍沙發,“好說,好說,這一樁事情是再好做不過的了。若是辛楣沒有發電給我,我自然由着你自己去,是好是孬,或者根本不明事實我都管不着,但是辛楣既然找我了,那就說明,他希望我帶着你,我并不是倚老賣老,在這件事上,我可是前輩呢。”

方鴻漸跟董斜川又談了一會兒天,天南海北的胡侃,方鴻漸現在腦子不在這個上面,他整個人陷入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之中,不能自拔,于是只能跟董斜川雲裏霧裏地胡扯,幸而今天顧次長并沒有來,當然,即便是來了,也未必會巡幸方鴻漸這一間小小的辦公室的。混到五點多鐘,天色暗了下來,下班了,因為第二天是周末,董斜川與方鴻漸約定,中午接方鴻漸出門辦事,叫方鴻漸先跟趙家說一聲,方鴻漸應承了。董斜川有國防委員會的車來接,自己走了,本來準備送方鴻漸一程,方鴻漸卻說不要,一個人夾着公文包慢慢地踱回趙家。

大約還有兩三個路口,他突然被人喊住,“方先生,方先生是你嗎?”

第一聲明顯是試探,聲音很小很輕,方鴻漸正在埋頭走路,幾乎沒有聽見,聲音的主人似乎是遲疑了一會,加快了步子幾乎是小跑似的跟上來,“方先生,是你嗎?”

方鴻漸先前還不曾注意,現在這聲音到了耳邊,他不能不回頭,回頭看見的那一張臉孔好像熟悉,又好像陌生,五官并沒有什麽大的改變,只是好像更加舒展了一些,只是眉目之間的韻致跟以往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使他幾乎沒能認出來,她盤了發髻,臉上有一點胭脂,但是還是顯得很憔悴,眼睛也有一點腫,她強作歡笑對方鴻漸說,“方先生,怎麽,不認識我了嗎?”

方鴻漸愣在當地,他下午好像一直在做夢,這時候才醒過來,“唐……”他在心底裏琢磨,是叫小姐麽,但是,她應該已經嫁做人婦了吧。

唐曉芙尴尬地一笑,“方先生還是叫我曉芙吧。”

原來眼前的人正是唐曉芙,方鴻漸看了看懷表,發現時間還早,于是就先跟唐曉芙去了路邊的一間咖啡廳坐着。

唐曉芙攪着銀勺子,“又坐到咖啡廳裏來了啊,但是重慶畢竟是重慶,跟上海一點都不一樣。”

她說話間流露出來的哀怨幾乎要淹沒了整個房間,方鴻漸不動聲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他先前真心愛過的女子。她現在的生活應該還好,身上是法國進口的天鵝絨的旗袍,手上是兩只翡翠的陽綠的镯子,耳朵上有一對小指頭大珍珠的耳環,臉上有些胭脂,但不是很重,襯托出了她少婦的風韻,但是也未免有些凄怆。

方鴻漸驚訝于自己此時的冷靜,他先前想過,跟唐曉芙,這一輩子是不要再見的好了,當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那種在大雨裏澆得透濕的沖動,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他原本以為,只要他一再見到唐曉芙,這些痛苦的回憶都會立刻從腦海中複蘇,把他逼到一個角落裏頭去,使他失态,使他無法正常地去表達自己對于這樣的久別重逢的欣喜與悲哀。

然而,他現在卻好像從身體裏把靈魂抽離了出來那樣冷靜,好像站在桌邊,冷冷地看着這樣的自己和唐曉芙,只有一點尴尬,這一點尴尬都是可以忽略的,沒有喜悅,沒有傷悲,一點點意外,他們現在好像是兩個陌生人,當年萍水相逢,一面之緣,于是現在又在另外一個地方相見,但也僅限于此而已。

唐曉芙顯然比方鴻漸要激動,她的臉紅了,很快眼睛也紅了,她突然低下頭,将頭埋進自己的臂彎裏,趴在桌面上哀哀地哭,方鴻漸不知道怎樣去勸慰面前這個女人,若說他現在跟唐曉芙之間還有什麽聯系,那麽只能說,他們共同保留着對于上海那一段生活的記憶,但是,自從方鴻漸離開上海,到達這座長江中游的城市,那麽之前的那一些歲月,都已經随着江水流入大海之中了。

唐曉芙哭了一陣,才重新擡起頭來,用一條湖綠色的小手帕拭了眼淚。她這個動作做的很優雅,甚至很美,方鴻漸注意到,即使是這樣,她的妝也沒有怎麽花,聯想到唐曉芙腫着眼睛依然要畫上淡妝,方鴻漸突然覺得唐曉芙這個擦眼淚的動作或許是事先演練過的,就是為了叫男人看了心疼,他為自己這種無端的猜測有一點懊悔,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惡意地去揣測一個感情上一定是收到了傷害的女人,但是他很明白,現在他眼前的唐曉芙,跟以前那個唐曉芙,是完全不同的了。

如果他愛過唐曉芙,那麽一定是之前那個唐曉芙,現在這個,不是了。

唐曉芙向方鴻漸敘說了她這一年多的經歷,原來方鴻漸他們去到三闾大學之後不久,蘇文纨從中做媒,将唐曉芙介紹給了一個世家子,對方家世極好,唐曉芙要認識的對象也是一個外表很出衆的人物,頗會念幾句舊詩,唐曉芙的父母很滿意,于是很快締結了婚約,在那一年的冬至之前,兩個人就已經結婚。唐曉芙也想着,之後或許能過上“賭書消得潑茶香”這樣又有趣又風雅的日子,但是她的丈夫詩會做,不但會做給她,也會做給別的女人,他原來跟一位有名的交際花打得火熱,只是沒有人告訴她,她先前所想過的“賭書消得潑茶香”的日子不是沒有,只是屬于自己的丈夫與另一個女人罷了。

後來戰事吃緊,自己的公公決定遷移到重慶來,而丈夫卻說要留在上海善後,這一善後到現在都沒有到重慶來,不斷地發報,問他什麽時候過來,然而他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理由,開始還回電,後來漸漸不回,終于有一天,唐曉芙明白,自己這是已經被名義上的丈夫實際上休棄了。她随公婆住在重慶,沒有什麽認識的人,平時也只有跟蘇文纨多走動些,其餘的日子,實在是百無聊賴,幾乎寂寞到了極致,于是只有無盡的眼淚,晨起洗面,晚來卸妝。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早上考了兩門三個鐘頭。。。

就快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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