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早上好

鵬城的天一向亮得特別早。

不到六點,夾在雜亂低矮的樓房中縱橫交錯的窄路上就陸續有了人影。

一群穿着熒光馬甲的環衛工先一步掃清了這些枯水河床的泥沙。随着周圍斑駁的水泥樓房裏一盞盞燈亮,鍋碗瓢盆夾雜着細碎人聲開始從四面八方響起。

仿佛一滴滴蘇醒的水珠,在短暫的醞釀之後便從樓間巷道中湧出,灑在了河床裏。

陸續有平板車和小吃攤出現在附近狹窄的支路小巷上。滾輪咕嚕嚕地和不算平整的路面不斷敲打相撞,像天然的鬧鐘一般,叫醒了周圍樓房裏更多沉睡的人。而它們自身,則被一雙雙粗糙的手蠻勁地拽着,承載着貨品、食物和主人沉重的希望,不斷向前簸行。

最終,這些車和人一齊彙聚成了一道道水流,從老舊的街道穿過,直到湧向更外面車水馬龍的熱鬧世界中。

一座城市,蘇醒了。

這樣的場景每天都會發生在鵬城大大小小的城中村中,沒有什麽區別。

這裏有這座城市裏最便宜也最髒亂的房子,最實惠也最不講究的快餐小吃,最老舊的石板磚塊,最多的老鼠蟑螂,最下流低賤的職業,也有最拼命肯幹的人。

在其中一棟普通的農民樓裏,一位穿着背心的青年恰好被窗外咔噠咔噠的拖車聲響給叫醒了。

他迷迷蒙蒙的坐起身,發了會兒楞,似是還有些沒睡醒。

但很快,身旁的一點響動就讓他不敢再打瞌睡了。

青年飛速地幹搓了一把臉,醒了神,才輕悄悄地翻身起床。起床後,他将床上的被子往裏掖了掖——裏側的位置還鼓着一塊小鼓包,正微微起伏。

他寬大的手掌在小鼓包上輕輕拍了一會兒,聽見重新變得綿長的小小呼吸聲,才直起身,朝着廚房走去。

“啪。”

爐竈上點起了火。

鍋中水很快燒開了,他從冰箱裏拿出最後一顆雞蛋,順便把空了的口袋套在了垃圾桶上。

木制的櫥櫃已經被不知道多少年的潮氣和竈火熏得泛了黑,青年壓着櫃邊不讓它發出太大的吱呀聲響,從裏面翻出一袋開封的奶粉。

打開鐵夾,舀了兩勺粉末到一個小瓷碗裏,用開水沖出了一碗奶香。

青年這才有時間去洗手池旁洗漱。

“禾苗兒,起床了。”

洗漱完,鄭海川随意用毛巾抹了一把臉上的清水,路過竈臺時又用手背試了試牛奶的溫度,這才走到床邊去将那個小鼓包掀開。

屋內只開了一盞頂燈。白熾光看上去有些昏暗,但已足夠這間小屋子的照明使用。在光線的投射下,床邊的青年在發灰的牆壁上投射出一道精壯有力的身影,但他伏下身的動作卻很輕柔。

“……唔?”

床上的小毛毛蟲拱了好一會兒,才冒出了頭。

“幺爸早。”

小毛毛蟲擡起還沒有鄭海川巴掌長的小胳膊,揉了揉眼睛,打了奶香味的哈欠。

“早。”鄭海川拍了拍小侄兒的頭,把搭在椅背上的衣服遞給他,“起來吃飯了。”

床上的男孩看上去很小,也就兩三歲的樣子,腦袋小胳膊細身體瘦,渾身上下只有一雙眼睛大大的。

但他卻沒纏着大人要照顧,而是主動自己穿起了小衣服小褲子。

等穿好之後,主動跑去擦了臉漱了口,才跑到了餐桌邊。

“叔你吃啥?沒饅頭?”

餐桌上,只幹巴巴地放着一碗牛奶,和一塊掰碎的水煮蛋。

小男孩爬上凳子後看了半天,才怯怯地問。

以往都有饅頭的。

他半個,幺爸三個半。

“咳。昨天忘買了。”

鄭海川揉了揉鼻子,沒給小孩兒說實情,只把蛋往他跟前怼了怼,“今早吃少點,叔中午回來給你做好吃的。”

“哦。”

男孩沒有再問,低頭乖乖喝牛奶。

而鄭海川摸了摸空蕩蕩的兜,打算今天早點去工地,問老板先結一部分工資。

七點。

鄭海川抱着侄子走出出租屋。

他依舊穿着無袖背心,只是外面多罩了一層橙黃色的工服。

侄兒鄭嘉禾被他穩穩地放在一只手臂上托好了,他才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去掏鑰匙鎖門。鄭海川個頭不矮,加上這幾年做力氣活練出來的腱子肉,抱起他家禾苗兒來跟抱小貓崽子似的,半點不費力。

只不過今小侄兒不像往常那麽乖,老在他懷裏拱來拱去的,扯他衣服。鄭海川拍了拍他腦袋,小男孩才乖乖坐好不動。

下到一樓,鄭海川在其中一戶門前敲了敲,隔了一會兒,鐵門才從裏面打開了一個縫。

“紅姐,今天又要麻煩你了。”

青年的臉上浮現出憨厚而讨好的笑容,而懷裏的孩子也沖着門內的中年女人乖乖地喊了聲,“紅姨。”

女人像是還沒睡醒,眼角和鼻邊的紋路比白日裏看着更深一些,顯得人有些刻薄。她眉目耷拉,年輕時紋的眼線已經褪成了青色,仿佛兩根劣質的草莖黏在了眼皮上。

“嗯,進來吧。”她打了個哈欠,相比起臉色而言,語氣還算好。

“不好意思,今天早了點。”

鄭海川心裏覺得過意不去,将侄兒放在地上時多說了一句,“今天應該能有工資,我晚上回來給您。”

“行了行了,趕緊去吧,又不急這一兩天的!”

紅姐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彎下腰牽男孩的動作卻很小心,刻意收着自己脫了殼的尖指甲。

“你叔比老娘這個娘們還啰嗦!”

伴随着“嘭”地一聲關門聲,鄰居的嫌棄也一并砸到了鄭海川腦門前。不過他并沒生氣,只揉了揉鼻子,在聽見屋裏男孩咯咯咯的笑聲後,更是咧出一口大白牙,高高興興轉身走了。

在打開這棟樓的單元門前,他還特意把擺放在樓道旁的一張木桌子給正了正。正好了還覺不夠,他又撩起衣擺,用稍幹淨的裏襯将桌面也擦了一遍。

這才跨出門。

與此同時,在與城中村僅有一條馬路相隔的對面,伫立着的高樓大廈也陸續亮起了燈光。

從其中一棟精裝公寓樓的電梯內,走出一位帶着金絲眼鏡的年輕男人。

他上身穿着一件淺藍色的襯衫,袖口被工整地挽到胳膊肘上方一點的位置,露出手腕上的銀色機械表。

此刻走出電梯,他看了一眼表上的時間便将手揣進了褲兜裏。而他另一手裏拎着皮制的公文包,包的側面裝着幾本刊物,露出來的文字是晦澀又複雜的專業詞彙,令普通人看也看不懂。

從小區走出來,年輕男人并沒有走向車庫,也沒有招手打車,而是徑直走向不遠處馬路旁的人行橫道。

他當初選擇這裏租住,就是圖一個上下班方便。

不過過個馬路再走上幾百米的距離,就能到他工作的醫院。

今天祁聿本來八點才上班。

但早上他臨時接到住院部的電話,說是他前不久做手術的病人指标有些問題,才提前出了門。盡管如此,他走路的步伐也快而不急,帶着一絲習以為常的随意,和成竹在胸的淡定。

又或者說這世上鮮少有什麽能讓他着急的。

這可以說是一種心态上的強大,亦或者是對心中不在意事情的漠然。

走到路口時,恰好紅燈亮了,祁聿便停下了腳步。

這個時間段已經陸續有上班族出門趕早高峰,路口站了不少年輕人。

只不過與周圍幾乎所有都低頭玩手機的人不一樣,祁聿并沒有掏出手機來看。而是依舊保持着手插在兜裏,只是掀起眼皮打發無聊似的朝四周掃視了一圈。

這附近是這座城市裏最繁華的區域之一。

地處中心,寸土寸金,周圍房價最高的已經快到二十萬一平,就算是街對面臭水溝般的城中村,都因為地皮而多了不知多少千萬富翁。

金絲眼鏡下的黑色瞳孔裏閃過一絲厭惡,祁聿收回了望向街對面的視線。而此刻不遠處角落裏恰好出現了一抹晃眼的橙黃色,令他的視線暫時停留了幾秒。

那處是被圍擋圍起來的一座工地。不小,從去年就圈起來了很大一片,立交橋都禁止通行了,導致很多公交都改了線路。

據說是要建起一處多線換乘的交通樞紐,同時興蓋起一套綜合商業體,想必這一建成,附近的地皮價格又得往上炒一炒。

而此時,一個穿着工地制服的青年正站在圍擋外,将手機擺放在圍擋旁的石墩上,手舞足蹈地在說些什麽。

他工服的背面印着工程局的标,從祁聿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露出來的健壯胳膊,和嘻嘻哈哈的半張側臉。

“兄弟們,大家好啊,我是大川。”

“今兒天氣好,給大家看看,出太陽咯哈,舒坦!曬着暖乎乎的。”

“看我手裏拿的是啥?倆大饅頭!”

“猜猜是誰給我買的?!”

“嘿嘿,我家小禾苗兒!”

“昨兒工地上有點事,我忙完回來忘買早餐了,禾苗兒心疼我,早上偷摸摸給我塞了兩個鋼镚兒!”

“這小子,年紀不大,還操心起我來了。”

“我早上先用一個,晚上回來再買明早的早飯。”

“好了今天就錄到這兒吧,我得上工了。大夥兒保佑我今天要到工錢啊,要到的話晚上回來給大家露一手!”

初晨的陽光投射到馬路旁的商業辦公樓外,無數片光潔的玻璃閃爍着亮點,又一道道将光線折射而下。

其中有一道恰好灑在青年方正樂呵的面龐上,令人隔得很遠,也能看到那一口晃眼的大白牙。

祁聿眯了眯眼,很快便收回了視線。

嘟嘟嘟嘟——

綠燈亮了,過馬路的提示音響起,埋頭在手機裏的行人重新擡起了腳步。

圍擋旁的青年囫囵咽下了最後一口饅頭,而祁聿也随着周圍的人流,不緊不慢地朝着醫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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