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上工地

手機屏幕中的畫面終止在了一張憨笑的樸素臉龐上。

“兄弟們,大家晚上好啊,我是大川……“

視頻從頭開始循環,再度聽見那精氣神十足的聲音外放出來,祁聿忙擡起拇指向上滑動,關掉了軟件。

他也沒明白自己怎麽就莫名其妙看完了這麽一則拍得劣質又無聊的做飯視頻。

拍視頻的人一看就是個住在老破小出租屋裏的打工者。屋裏又暗又窄,牆壁都潮得發黑了,爐竈和抽油煙機也滿是油污,在這種環境下還要拉扯個孩子,祁聿不知道這個人在傻樂什麽。

一鍋湯都要分成兩天來喝,有什麽好高興的?

祁聿不懂。

他放下手機,将擦幹頭發的帕子晾到了陽臺的自動晾衣架上。

外面的夜已深,回到客廳的祁聿本打算看會書就去睡覺,但路過開放式廚房時,腳步卻慢慢停在了冰箱面前。

嗯,可能是晚上食堂吃少了。

他打開冰箱,翻出兩個雞蛋和一根火腿,一邊燒熱不粘鍋,一邊心想——

絕對不是看視頻看餓的。

在這座城市中,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兩點一線的規律。每天往返于工作地和出租屋之間,唯一能擡頭看看藍天的時候,也就只有上下班的路途中了。

但有一群人不一樣。

他們幾乎每天都暴露在陽光下。可以随時看見藍天白雲,但同樣的,也會面臨日曬雨淋,随時要面對各種危險情況。

“早啊張工。”

“大川來了啊,喲,還拎了飯盒?可以啊,中午吃香喝辣的。”

“張工你可別寒碜我了,都是剩飯剩菜的。”

“快去放着吧,我看你們組長在點人了。”

“哎,馬上過去!”

鄭海川腳下動作加快,到角落的棚架邊把保溫飯盒放在上面,然後就抱着大水壺小跑到了集合處。

此刻,太陽剛剛從天邊升起,寬闊的工地上四散着各種還未啓動的工程設備。挖掘機、起重車、混泥土車、壓裝機……各式的機械從高空遠遠地俯視看去,仿佛像是沙盤裏散落的機械玩具,等待着被人開啓操控。而在這些‘玩具’周圍,衆多身穿橙黃色馬甲的工人密密麻麻從四面八方彙聚過來,在短暫的聚集後又很快的散逸開去。

他們仿佛一群分工有序的工蟻,在監工的一聲號令下,便開始了一整天無休的勞作。搬運建材,搭建架子,擰緊鋼絲,混合砂漿,一項項工作有條不紊地開展起來,無數的人在太陽下揮汗如雨,共同堆築一頂遠超于他們身體力量負擔的巨大巢穴。

祁聿有些漠然地從這些勤勞的‘螞蟻’上收回視線。

他關上紗窗,停掉嘴裏的電動牙刷,吐出泡沫接水漱口,然後用洗面奶仔細将臉洗幹淨後,才幹淨地走出洗手間。

他住的這出小區什麽都好,就是緊鄰着一片在建工地。白日裏哐哐的施工聲不絕于耳,惹得人心煩,好在平時白天祁聿都不在家,工地開工時他也基本已出門上班,收工時他可能還加班沒回來,這才沒有考慮搬家的事。

下樓路過工地時,一個中年工人正踩着一輛破爛電動車風風火火從祁聿身邊飛馳而過。

他身後還載着一名小姑娘,祁聿及時地在人行道上後退了幾步,才險險躲過一場擦挂。那中年人急着送孩子,也沒注意到,還是背着美少女書包的小姑娘扭過頭,沖祁聿比了個抱歉的姿勢。

“睡睡睡,成天跟豬一樣,喊都喊不醒!老子今天還要去搭架子,搭不完晚上不來接你了,自個放學走回家去!”

“曉得了爸爸,你開慢點,小心車。”

人行道上本就已經亮起了綠燈,其餘車輛都以守規矩地停住,祁聿這才提步往前走,只有風中還殘留着電動車上父女倆的對話。

祁聿在心中對那個騎車的男人劃上一個大叉。

也不知他女兒是多倒黴,才遇上這種父親。一個大男人一事無成只能去工地搬磚搭架子,還好意思兇女兒。

這世界上總有些人,撐不起一個家。

這只是上班路上的一個小小插曲,卻令祁聿冷不丁響起一些往事。

他目光從街對面的城中村掃過,冷冽的眉眼幾乎肉眼可見地覆上了一層寒冰。這冰到醫院都沒有消下,導致今天跟在祁聿後面學習的實習生和執業醫師都十分戰戰兢兢,沒一個人敢去碰祁醫生的黴頭。

而在醫院不遠處的工地上,幹活的工人們已經被暴曬的太陽搞得大汗淋漓。

“哎喲,這才三月份,咋一點兒風都沒有,熱死個人哦!”

其中一個五十多歲的瘦子摘下安全帽蹲在架好鋼筋的底板上,聊勝于無地揮舞着扇風,一邊罵。

“哈哈哈,老于,哪個過年前還在說,想從北邊搬到鵬城來住?不是喜歡這裏暖和的嘛!”

另外一個蹲在一旁的男人接話,但他手上做工的動作卻沒停,一手握着一捆鉛絲,一手拿着一根小鈎子一樣的鐵棍,将鉛絲紮進鋼筋間。

“嗐,這不是看到冬天這裏溫度舒服嘛!”那被叫做老于的瘦子擺擺手,“也就是最多帶家裏小孩過來住一陣,哪裏敢搬過來哦?這鵬城的房價,我一個廁所都買不起!”

“哈哈這倒是,咱們把整個鵬城的工地都做完了,不吃不喝紮一輩子鋼筋,可能可以考慮一下。”

“你們莫說,就隔壁下水村旁邊那個金蘭苑,二十多年建齡,七萬一平!咱們一年運氣好一直有工上,不吃不喝也就值人家一平的價!”

“可以,老于,努把力幹到一百歲,買個一室一廳給娃兒住。”

“滾蛋滾蛋,老子眼睛一閉啥子都不得管,只給自己湊棺材板的錢!娃兒把他養到十八歲就頂天了,以後混成啥樣看他自己的!”

“說是這麽說,你舍得?”

一群工人在工地上做活路,沒有什麽娛樂活動,唯一能幹的也就是打屁聊天了。聽着老于起了這麽個大家都深有感觸的話題,鄭海川也不禁加入了進來。

“房子是買不起了,不過我覺得孩子的教育還是得抓緊。”

鄭海川上午紮滿了手頭負責的大梁,這會兒抱着足有一個胳膊長的大水壺噸噸補水,一邊說,“鵬城這邊教育資源還是可以,還挨着香江。如果娃兒以後争氣,出去鍍個金,那以後飛黃騰達,自己買房子不是夢。”

“哈哈哈!我說大川!你朋友都沒談過幾個,說啥娃兒的事?莫鹹吃蘿蔔淡操心!”

隔壁木架上冒出一個腦袋,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他今天送女兒來遲了點,剛風風火火地從小門溜進來,這會兒搭好一個架子才敢歇口氣。

“哎李全,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們大川雖然沒結婚,但帶娃的經驗說不定比你這個一年到頭在外打工的老漢要懂得多哦!”

“我今年都把我家幺妹接上來讀書了,天天眼皮子底下照顧,咋就懂得不多?!大川啥情況?沒結婚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咯?”

“呸呸呸,我們大川人模人樣的,是那種孬種嗎?人家帶着他哥的娃兒哩!”

“啊,這樣哦。不過也沒對啊,你哥的娃兒咋你在帶?”

李全家裏事情忙,每天上下班都走得快,平日幹活又緊,和大家夥聊天不多,還不太了解情況。旁邊的老于撞了他一下,李全也意識到這種情況肯定是家裏出了事才會發生。

他撓撓頭,想道聲歉,但鄭海川卻沒甚在意,還是憨憨地回答了。

“我哥去年做工受傷了,現在在老家養病呢。我嫂子跟他離婚了,娃兒也沒帶走,我就帶出來了。”

他說起這事的時候語氣有些低落,不過很快就打起了精神。

“我們家禾苗兒特別聰明!不像我和我哥,笨得讀不進書,只能幹工地。他以後肯定能當大學生!”說起自家小侄兒,鄭海川眼睛裏就有光,樂呵呵地咧開嘴笑,“以後我準備就讓他在鵬城讀書,多開點眼界!”

“哎這倒是,現在的小娃娃接觸的資源比我們那時候好多了。又是網絡又是各種課外班的。”

“就是,上周末我才給我兒子報了個什麽網課,比外面找老師便宜多了!不過還是花了老子一千多塊錢!”

“唉,該花的錢就花,我們多做幾天工就做回來了。娃兒的學業不能丢,可千萬不能讓他們像我們這樣,只能靠賣體力掙錢!”

一群人均年齡四五十歲的大老爺們,提到孩子讀書都是頻頻點頭。

鄭海川在這裏面算是很年輕的了,他們工地裏還有不少六七十歲都還出來做工的大爺大叔,看他們辛苦一天連腰都站不直,有時候都心裏難受。

但沒辦法。

人還要生活。

他們現在這麽賣力辛苦,也不過是為了掙一點養家糊口的錢。

為了自己的家人孩子,能夠有更好一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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