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北水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何以在?悠悠數十載,繁華盡落。
北水一年中有半數月節偏寒,而距邊關千裏之外的國都重梁,巍偉的宮殿樓宇之中,歌舞升平,笑語連闕。
今日乃是北水當今主權者翰帝的生辰,年輕的帝王身坐龍椅之上,居高臨下,俯覽群臣。他身側,坐着一國之母,莊皇後。相較于皇帝慵懶肆意的笑容,皇後卻是正襟危坐,不茍言笑。與這大殿中的氣氛,顯得格格不入。
忽然,有大臣酒勁起興,上前向皇帝皇後敬酒。此人人高馬大,長相粗犷,是北水如今手握重兵的祁連将軍。
“臣祝皇上早日君臨天下,我北水一統山河。”果然是酒喝高了,聲音洪亮的漢子一開口便是狂言妄語。只不過,殿上衆人雖心驚,卻也未曾表露分毫。幾名重臣臉色不變,目光卻是向皇帝看去。
“哈哈哈,好!”皇帝倏爾大笑,倚在龍椅中的身子緩緩站起。高大挺拔的身形立現,狹長的雙眼微眯,俊美無壽的臉上揚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祁連愛卿,朕承你吉言,日後還望愛卿替朕東北西走。”皇帝舉起手中的空杯,身側的随侍太監機靈的上前替他斟滿杯中酒。
“來!朕與各位共飲這一杯,願我北水盛世長存!”舉杯一挺,殿下衆臣忙紛紛起身,恭敬的敬上一杯,共同回應帝王的恩賜。
“我皇英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好一副君臣同心,皇恩浩蕩,群臣歸依的景象。只可惜……這一切不過虛有其表,實則暗潮洶湧罷了。
斂目低頭,莊皇後默默的起身,與身側的男人一起喝下敬與群臣的這杯酒。酒入喉辛辣,入腸如火灼,心酸在胸不可發。
眼眶忽然轉紅,卻被她很好的壓下。喘息間,她擡手壓在胸前,難受得皺起了一雙柳眉。
“翎兒,怎麽了?”皇帝發現她的異樣,臉上露出擔憂之色。
“皇上,臣妾沒事。只是有些乏了。”皇後淡淡回答,只是那蒼白的臉色不見好轉,額頭更是滲出薄汗。
“朕看還是喚太醫給你看看。”
“皇上不必驚擾他人,今日乃是皇上的生辰,臣妾怎能壞了衆人的興致。臣妾看,不如先讓紅兒帶臣妾回去歇息,皇上不便離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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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皇帝自然沒道理拒絕。他點了點頭,只是依然不忘叮咛:“一定要注意身子。來北水這麽多年,怎麽還是這般弱的身子。如此,将來怎能孕育朕的子嗣,替皇家開枝散葉。”
“……皇上……”皇後臉色微變,蒼白中帶上點紅暈。
“行了,去吧。”皇帝笑着伸手,替皇後攏了攏身上華麗的狐裘披肩。随後看向她身側宮女裝備的一靓麗女子:“紅兒,替朕好好照顧娘娘。”
“皇上放心,奴婢會随侍在側的。”
皇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兩人,直到兩人遠離視線,這才幽幽回神。此時聽聞殿下有細微的感慨之聲。
“皇上與皇後伉麗情深,實在羨煞旁人。”
“可不是,咱們北水的皇宮貴族,哪一位能如皇上皇後這般恩愛的?”
“确實如此啊!”
皇帝勾起薄唇,笑中帶着幾分譏笑幾分薄涼,只可惜無人能看透其中真意。
殿上依然弦樂不斷,殿外去飄起了片片小雪。寒風刺骨,吹不散殿內浮華倩影,吹不去這北水瓊樓玉宇連綿宮闕中,那無法沉澱的斑駁滄桑。
“去派人看着皇後。”
目光依舊看着殿中熱鬧的場景,表情依然與群臣同樂。然而心思冰冷,将那份刻骨的恨意壓抑在外表之下。
微風拂過,他知道暗衛已經領命而去。而他更想知道,到底是何人,能讓皇後如此失态,竟然連最擅長的僞裝都迫不及待的舍棄。
有意思,真有意思……
其實不難猜,能讓那女人如此失态的人,這世間唯有一個。只不過,如若真是那人回來,還大膽至此闖入皇宮,那麽明年今日,便該是他的祭日。
雙手一握手中玉杯,瞬間在白瓷杯上落下裂痕:王弟,莫怪皇兄無情。給了你逃離的機會,奈何你不懂珍惜,非要回來找死!
踏着匆忙的步伐,提起累贅的裙擺。她顧不得身上漸漸滑落的披肩,還有那被風吹得淩亂的鬓發。身後,她的貼身奴婢紅兒緊緊相随,兩人一路穿過皇後的岚清殿,直往後宮深幽處奔去。
空寂無人,涼亭冷清。白雪飄飛中,那死寂荒涼的冷宮近在眼前。
停下倉惶的步伐,她大口喘息未停,柳眉更是皺緊幾分。抓着胸口,這一次是真的心悸,無法抑制的難受。
“娘娘,你沒事吧?”身側的紅兒跟着主子這麽多年,自她尚未入宮便随侍在側,自然知道主子天生所帶的心疾。此刻心中擔憂不已,卻不知如何是好。
她與娘娘是暗中來此,定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否則,不僅自己自身難保,更是會連累那位爺,從而讓小姐痛苦不堪。
“沒事。紅兒,別叫我娘娘,我不愛聽。”女子面帶痛苦,提及此事,話中更帶幾分急促。她暗握雙掌,心中幾分刻骨的恨意泛起。
“小姐,紅兒知道了。”紅兒心中無奈喟嘆,這是非對錯,無奈皆因情字起。
“快些扶我進去,師父說他今日會來,那就必定會來。師父的話,從沒錯過。”
想到即将見到日思夜想的人,她臉色的痛苦之色淡去不少,唇角更是勾起一抹帶着溫度的甜美笑容。
好久不曾見到小姐這麽笑過了。剎那間,紅兒覺得鼻頭一酸,眼眶也紅了起來。扶着她走了幾步,身側的人忽而一個踉跄,紅兒心驚的看向自家小姐,但見她唇色發紫。
是心疾發了!可此處卻不是岚清殿內,無藥可取!
心急之下,紅兒不知如何是好。眼淚直流,又怕哭聲引來巡邏衛兵,只能苦苦壓抑,不知所措。
而臉色蒼白雙唇發紫的女子無力地跪倒在地,一手緊握紅兒的手,另一手則顫抖着撐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雙肩忍不住抖動,喘息更是急促。只覺得渾身犯冷,意識更是恍惚起來。
忽然,一股熱流自背脊鑽入體內。漸漸的撫平她體內的寒意,順着經脈游走,驅逐了她心口的刺痛。
意識回攏,才發現手中握着的不再是紅兒那單薄細小的手,而是一只有力寬厚的大掌。記憶如潮湧,将她瞬間淹沒。心緒是從未有過的翻攪難平,此時全身的顫抖不再是因為病痛,而是難掩的激動。
轉身看向身後攙扶自己的男子,她猛然僵在原地。眼中強忍的淚終究止不住滑落,雙眼一瞬不瞬的看着對方,似乎怕眨眼間,眼前的一切便會消失離去。
“翎兒,你覺得怎麽樣?”
低沉渾厚的聲音,猶如帶着魔音,滲入骨髓般叫人沉醉。是她熟悉的聲音,不錯,是她的大師兄。
“師兄,這裏不安全,咱們先離開這裏。”
“好。”
兩名男子目光交替間心中達成共識,一人拉起一名女子,幾個飛躍間已不見蹤影。
待兩人離開後,一道黑影出現在冷宮門外,面無表情的臉一掃四周,随即蹲□伸手撿起一縷難以發現的長發……
這冷宮之中,何時有人涉足了?
眼中精光一閃,黑影眨眼間不見蹤影。
京中百花巷夜夜熱鬧非凡,此一處乃是花樓林立,夜夜笙歌**處。百花巷中著名的瓊華樓,此時正逢最熱鬧的時候,一樓座無虛席,二樓的包廂全部滿客,三樓的雅間也是所剩無幾。唯有四樓三間天字房,非身份地位權勢財富一流者不得入,是故不常有人進入。然今日,三間房中竟被占了兩間,着實令人好奇。
将人安置在床榻之上,轉而倒了杯熱茶遞去。看着床上女子清瘦的臉頰,心中泛起一陣憐惜。然而,也僅是兄長對妹妹般的憐惜而已。
“翎兒,這些年他對你不好嗎?”他原以為,以那人對他的寵愛,會傾盡所有尋遍天下名醫,将翎兒的病治好。可如今,似乎并非如此。這裏頭,到底發生了什麽?
“師兄,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師妹他跟那狗皇帝之間,怎麽可能……”
“二師兄!”慕翎出言打斷屋內另一名男子的話,她輕顫地捧着手中暖暖的茶杯,雙眼垂落。“皇上畢竟是皇上,你不可胡言亂語。”
她并非是替那個可恨的男人說話,事實上,她不過是想知道眼前回來的男子對自己的心意……
不可思議的看着慕翎,她竟然會說出這番話?這怎麽跟他所熟知的慕翎截然相反?慕翎不該是恨死北翰天的嗎?
“封,翎兒說的沒錯。大逆不道可是要被問斬的,祁連家世代忠臣,可不能毀在你這小子手上。”看向身側的師弟,此話說得可不帶任何調侃之意,而是嚴肅十分。
祁連封,正是祁連家幺子,祁連宏大将軍的胞弟。只是兩人自小分離,一則離家上山拜師學藝,一則家中聘請名師相授,跟從父親。故而兩人之間并不親近,而本就有間隙的親情,更因為皇家恩怨而徹底決裂。
祁連封出生至今,心中最敬重的人寥寥無幾。而眼前的男子,恰好是其中之一。祁連家的血脈中有着一份刻骨的忠臣,一旦忠于一人,便會誓死相随。所以即便眼前此人如今逝勢已久,兩袖清風,一空二白。他也不會改變心意。只是如今看來,他總覺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
“好好好,是我口無遮攔。你們都對,都行。”耿直的性子與他大哥如出一轍,不悅的一皺眉,拉起屋子裏始終低頭靜默的紅兒,負氣道:“既然我惹人厭,那就不留在這裏礙眼了。哼,紅兒,封哥哥帶你去吃好吃的。”
兩人就這麽一拉一扯離開屋內,只剩下驚愣的慕翎,還有一臉無奈的男子——北荀天。
沉默蔓延,又在一聲沉重的喟嘆中結束。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多年不見,她變得更為成熟動人,卻已不再是當初那個追着自己的稚嫩孩童。而如今,因仇恨回到北水的他,不僅不能給予她任何承諾,更會讓她因自己而陷入危險。
“你不該如此莽撞。”明知師父這輩子最疼愛的人便是她,便借助這份疼愛讓師父騙自己前往宮中與她見面。
這一時,怕宮中已發現皇後失蹤,不久後皇帝就該有所行動。
“我不是莽撞,我知道我在做什麽!”慕翎激動起來,她猛地擡頭看向對方,眼中不掩濃濃情意:“師兄,當年你明知道皇帝的計劃,為何要一再退讓。這皇位即便非你所望,難道看着一幹忠心于你的屬下血灑皇城,頭懸城外,便是你心中所想嗎?”
“父皇不希望我們兄弟相殘。若我離開,他答應放過所有其他兄弟,也答應會好好治理北水國。那些追随我的兄弟為我舍命,日後我下了地獄自然會對他們負荊請罪。然而,我相信他們能明白我一番心思,理解我的所作所為。”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當年若他不走,或許他能登基,或許他能稱霸,那些兄弟也不會死。可是,其中所要付出的代價,卻是常人無法理解的沉重。
兄長比他早執政三年,三年中能掌控的比他這太子多上太多。而那些卑鄙的手段,掩藏在兄長虛僞的善意下,當他發現,已是措手不及。母後及一幹其他兄弟姐妹,無比受其蠱毒控制,就連父皇,也是因他的狠毒含恨而終。
他說:若你放棄太子之位,離開北水,我便好生照顧你母妃。至于那些兄弟姐妹,畢竟都是我北水皇家的血脈,是我北家棟梁,為兄有怎麽舍得傷害?
北荀天卻覺得凄然,在兄長眼中,不舍得傷害任何人,卻唯獨放不過自己。然而自己無心朝堂,若能為此保護家人,那便罷手又如何。
所以,他離開北水,他放下一切。他知道,這不過是兄長冠冕堂皇的借口,那些話不過是□裸的威脅。可是,他累了,也厭倦了。
只是,雖心中有準備。可當傳來母妃逝世的消息,當聽聞昔日追随的兄弟們慘遭不測。他還是嘗到了痛苦不堪的滋味,難忍心中湧起的恨意。
這些年,他遠避他國,只徒平淡一生。遇上單風,是他此生之幸。前路的坎坷磨難,因為單風的出現而不再日夜難平。卻不料,北翰天依然不放過自己,甚至還狼子野心,意欲控制瀾風朝政,颠滅瀾風。
小風是個特殊的男子,看似單薄的身子裏蘊藏着比一般男子更堅韌的意志。那段日子,北荀天清楚的知道單風骨子裏的正氣剛直,若北水舉兵相侵,他斷然不會看邊關百姓慘遭鐵蹄不幸。
所以……他必須回來,回來阻止這一切!
“天哥……為什麽翎兒覺得,似乎從未認識你。”慕翎眼中含淚,卻倔強強忍,不願落淚。“師父他曾說過,你是當世枭雄,他日定是能颠覆天下之人。可是為何,為何你會違背師命,遠走他鄉放棄一切?”也抛下她!
“我回來了。”
輕描淡寫的四字,讓看着他的女子再也止不住又一次淚流滿面。她踉跄下榻,沖入男子懷裏,她看不清男子輕皺雙眉的為難表情,也不知道男子僵硬無所動作的雙臂。只是自顧自的放肆大哭,想要宣洩這些年的委屈。
“我根本不愛北翰天,我不想做什麽皇後,我不想要什麽殊榮,更不想母儀天下!天哥,這麽多年,我只想你回來,只要你回來……”
她失态了,從不曾說出口的情義在時隔多年後傾盡而出。緊緊抓住北荀天的腰身,她将頭深埋在他胸前。
“天哥,北翰天要的不過是個傀儡皇後,他要的是我家族的勢力。南唐北慕,實為一家。天下間何人不知唐家的財富,還有與其密不可分的慕家。北水能在數年內強悍如斯,慕家出了多少人力物力,可他們卻不知,我慕翎非但不愛他,更恨他入骨!”
“翎兒,你……”北荀天不知如何安慰。慕翎說的沒錯,瀾風的唐家與北水的慕家,其實乃是一脈傳承。經歷百年之後,才衍生出兩家。然而若遇上任何危機,兩家自然聯手共敵,不分彼此。是故,得慕家一分支持,便算是得了唐家的那半份倚靠。
眼色微沉,他推開懷中女子。
“翎兒,對不起。”
“……”震驚的看着北荀天,眼中漸漸滅了生氣。“師兄,你變了……”過去的他怎會露出這般冷淡抗拒的表情?過去的他怎麽将自己推出身外不管不顧?
“翎兒,我是你師兄,将你當親妹子般的哥哥。”他與她可以有親情,卻不會再有其他。
“難道,你有了中意的女子?”目光落在他修長有力的手指上,突兀的圓環套在指間,就如同一種束縛,又像是一種不能言明的誓言。這個東西,讓她覺得撕心的痛,更讓她覺得刺目!
無法控制自己情緒,慕翎一個上前拉起他的手,發瘋般的想要取下那突兀的圓環。
“翎兒,你幹什麽?”不悅的阻止對方,卻發現對方失控的力氣大得出乎想象。怕傷了對方,可又心中生怒。北荀天一手環住對方的肩,以此固定對方亂動的身體。“慕翎!別胡鬧!”
連名帶姓的稱呼讓她終于挺直了動作,可接着卻發瘋般的大笑起來。
“哈哈哈……這麽多年,原來只是我自作多情!北荀天!師兄!大哥……我好恨,我好恨吶!北家的人,為何個個都要折磨我至此,為何要讓我嘗盡天下之痛!”
忽然,胸口絞痛難忍,她面容扭曲,不複端莊美麗。身體緩緩滑落,意識漸漸抽離身體。
“翎兒?翎兒!”
北荀天沒想要傷害對方,卻知道若是自己心軟,這份情就更難斬斷。他愛的不是眼前的女子,所以即便是傷害,他也不能違背自己的心。
小風,這份堅持只為你。
托着昏倒的女子,他尚未做出下一個動作,卻聽“砰——”地一聲屋門大開,一群黑衣侍衛湧入屋中,而在那群侍衛之後,緩緩走入一人。
四目相對,多年前的歷歷往事再次浮現在眼前。恩怨是非,轉眼間沉浮落定。
他負手上前,走近抱着女子的北荀天,勾唇露笑,卻是冰冷無情。
“五弟,好久不見了。”
沉默不語,無視眼前迫人的威懾,他将慕翎放倒在床榻上。身後陣陣強烈的殺氣,他卻只是一笑置之。
轉身間,隐沒眉眼間一絲異色。再次面對那明黃的身影,他傲然挺立,唇角不屑的一挑:“皇兄,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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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是過度,接下來就是轉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