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動容
無論外面怎麽熱鬧,重華宮總是安靜的。
前幾日下的雪已經開始漸漸地化了,化雪的日子往往是最冷的,虞清披着一件霜色的披風,坐在廊下自斟自飲。
因為今兒是除夕,內廷司給他送的膳食也比往常好一些,還多了一盤子炙雞肉,虞清卻沒動它,只是喝着湯。
他靠在椅背上,仰頭看着圍牆外的天空,想起從前還在虞府時候的時光。
他是虞家的獨子,從小被多少人捧在手心裏長大的,那時他還是個少年,除夕夜不願陪着父母枯燥無味地守夜,每每編了理由提前回屋,其實是帶着小厮偷溜出府去玩。
大梁民風開放,除夕夜街上燈火輝煌,各種新奇的玩意滿街都有,虞清撒歡地玩,一直到快天亮才回府,父親即使知道了,也并不會責罰他,只是說他幾句,母親還會端了好吃的桂花甜湯給他,問他玩的累不累。
那時候的他,從來不知道憂愁是什麽模樣,也從未想過等他回家的父母會離他而去,更沒想過,他會被困在這樣一座小小的宮殿。
夜風輕輕拂過,帶來一陣涼意,虞清沉下眼眸,攏緊了披風,站起身來,走到那顆桂樹下,将杯中酒慢慢倒在地上。
“父親,母親,虞家的仇,問雪一定不會忘記,終有一日,我會把屬于虞家的一切,全部奪回來。”
乾豐四年,三月初十,皇上下旨冊封皇二子孟翊為太子,賜居東宮。
孟言坐在重華宮的角亭裏,剝着枇杷吃,滿臉的不耐煩,“聖旨下了後,鳳儀宮就沒消停過,一波一波的人趕着去道賀,我看我那母後的腮幫子都快笑僵了。”
虞清坐在一旁,替他看一篇文章,聽到孟言說完,他指着文章道:“方先生是要你們以‘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寫一篇策論,其主旨是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寫的有些淺顯,是普通人家的思想,殿下身為皇子,應當站在大梁國的立場上來看問題。”
“我二弟封了太子,你怎的沒反應?”孟言皺眉看一眼文章,問虞清。
虞清道:“大梁看中嫡庶尊卑,他是嫡子,被封太子是遲早的事。”
“那你為何不與他合作,豈不是易如反掌?”孟言斜着眼看虞清。
虞清将文章收起來,也看向孟言,微微挑着嘴角,“怎麽,大殿下是對自己沒信心嗎?還是,對虞清沒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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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言笑笑,“我只是覺得,我這個初來乍到的人,到時候會讓你白費了一番心思。”
“心思有沒有白費,也要等最後才知道。”虞清飲一口茶,目光投在空中,若有所思道,“再過幾日,就是皇太後的忌日了。”
孟言一愣,算了算日子,“不對啊,我之前雖在越州,但是皇祖母的忌日還是記得很清楚的,她當初不是病重後耐不住暑熱才去的嗎?”
“三伏天去的那位是皇上的嫡母,我說的是皇上的生母,先帝的敏貴人。敏貴人信佛,靈位供奉在城郊的雲山寺,每年三月十九,皇上都會自己出宮祭拜她。”
“我二弟三弟可知道這事?”孟言問。
虞清道:“自然是不知道的,即便知道也只會當做不知道,先帝的敏貴人去的早,他們二人從小在皇太後身邊盡孝,怎麽會去記一個不相關的人。”
孟言心裏一動,暗自有了打算,看着虞清的模樣,忍不住就想招惹他,便問:“那你如何記得這麽清楚?”
虞清臉上浮現出一絲鄙夷和憤恨,轉瞬即逝,他冷哼一聲,自嘲道:“做了那個人這麽多年的正妻,也不能白做了。”
他說話聲音蒼涼,在這初春的季節裏,讓人聽了心裏發涼,孟言突然有點後悔自己的捉弄,他抓了一把枇杷放在虞清面前,道:“多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虞清有些意外,“哦?大殿下這是長進了?”
“進宮好幾個月了,耳濡目染的多,又得你教誨,自然要長進的,我可不想來日對孟翊那個臭小子俯首稱臣,再說……”孟言朝着虞清嘻嘻一笑,“我對你有信心。”
十五歲的孟言明眸皓齒,笑起來眉眼彎彎,滿身的少年意氣,虞清看着,不禁想到了他自己的十五歲,心裏無限感嘆,語氣也不由得緩了下來,“你肯長進是好的,只是你那個父皇心思很深,疑心又重,萬事小心。”
“我知道,別說這些了,你嘗嘗這枇杷,甜得很,皇後賞賜下來的,我一顆都沒吃,特意給你帶來的。”
黃橙橙的枇杷,一個個渾圓飽滿,是春日裏勃發的生機,虞清撿了一顆,扒開皮嘗了一口,确實很甜。他看一眼吃的開心的孟言,忍不住道:“你回去記得重新寫一篇文章,我要是你先生,這樣的文章交上去,肯定罰你們一天不許吃飯。”
“你不是我先生嗎?你之前答應過教我功課的。”孟言耍賴似的叫,“虞先生?”
虞清橫他一眼,“大殿下謹慎稱呼。”
孟言不以為意,嬉笑了幾聲,又給虞清剝了好幾個枇杷,直到三更的打更聲在宮巷裏敲響,孟言才離開重華宮。
三月十九日,孟言一早給南書房告了假,他稱病逃課是常事,所以并未有人放在心上。
雲山寺位于雲山半山腰上,青白色的建築,不太起眼,無論面積還是香火都比不上皇家寺廟上元寺。孟言帶着興兒先一步來了雲山寺,向主持表明自己的身份後,詢問到了敏太妃的靈位。
一塊不起眼的檀木靈牌,單獨放在一間禪房,孟言走進去,就聞到一室的檀香味。檀香靜心安神,充斥在這種氛圍下,孟言也不由得受到了一些感染,他看着靈牌上敏太妃的谥號,恭敬地跪下來,上了一炷香。
他道:“皇祖母,孫兒來看您了,來晚了還請您千萬不要生氣,孫兒們一切都好,父皇也好,皇祖母不用挂心……”
他上完香站起身,剛将香插/進香爐,禪房的門忽而被人推開,孟言回頭去看,皇上穿着常服,站在門口,神色不明地看着他。
孟言露出一瞬的驚訝後,忙跪下來請安,“兒臣參見父皇。”
皇上已在門口将他剛剛的話全聽了進去,董懷扶着他走進來,皇上看着孟言,沉聲問:“你怎麽在這?”
孟言恭敬道:“今日是皇祖母的忌日,兒臣前來盡一份孝心。”
“你的皇祖母是敦孝仁皇太後,忌日是七月十七,你來這裏盡的什麽孝心?”皇上語氣低沉,聽不出來情緒。
“那是兒臣的嫡親皇祖母,可這裏的才是兒臣真正的皇祖母。”
“你好大的膽子!”皇上怒道,“竟敢私自打聽朕的行蹤,還敢對皇太後不敬!”
天子發怒,董懷和禪房外面候着的僧人吓得一震,慌忙跪下,大氣不敢出。
孟言俯着身子,不卑不亢道:“父皇息怒,兒臣的母妃早年時曾有幸得過敏皇祖母的恩惠,所以一直記挂在心,皇祖母薨逝的時候,母妃雖遠在越州,也傷心了好幾日,之後更是每年忌日都會祭拜皇祖母。母妃也時常告訴兒臣,皇祖母是慈愛仁善之人,教導我要像尊敬嫡親皇祖母那樣尊敬她。今日是皇祖母忌日,母妃身在宮裏不方便祭拜,聽聞皇祖母靈位供奉在此處,才要我來盡一份孝心的。兒臣想着,嫡親皇祖母受所有人的牽挂和思念,可是敏皇祖母一個人孤孤單單在這裏,心裏肯定孤獨,兒臣無緣見她一面,今日來上一炷香,也算表了兒臣的一份孝心。”
孟言說罷深深嗑了個頭,“兒臣真的沒有私自打探您的行蹤,也沒有一絲不敬嫡親皇祖母的心!還請父皇恕罪!”
孟言一席話說的真摯誠懇,情真意切,言語令人動容,皇上面色緩和了許多,卻還是帶着一絲狐疑看着孟言,“你當真不是知道朕要來,所以故意等着朕嗎?”
“兒臣确實不知。”孟言道,“或許是因為兒臣與父皇沒有見過幾次面,心中對父皇仍有些畏懼,若是知道父皇會來,兒臣當然會回避。”
他說的這話言語裏或多或少摻雜了一些不滿的情緒,若是皇上平時聽了,定然會不高興,可此情此景,聽着這樣的話,皇上心中不免浮起了些許愧疚。
眼前的兒子已經十五歲了,再過兩年便長大成人可娶妻生子,可是自己從來沒有抱過他,時隔十五年,父子才第一次見面。
皇上定定看了孟言好一會,道:“起來吧,你有這份孝心是好的,只是逃課這種事以後不許再做了,本來功課落下的就多,還三天兩頭逃學,成什麽樣子!”
“是,兒臣知罪。”
董懷見皇上消氣了,忙上前準備檀香,預備伺候皇上祭拜,皇上卻道,“孟言,你來給朕點香。”
孟言心中一喜,面上卻不露分毫,上前點了三支香,恭敬遞到皇上手中。
祭拜完出來的時候,天上下起了淋淋漓漓的小雨,僧人拿了傘過來,孟言接過,給皇上撐起,父子二人一前一後走下雲山寺的臺階。
皇上說:“你們前些日子交上去的文章,朕都看了,還是孟承寫的最好,不過你也不錯,進益很大,就是有些空,往後辦了差事,或許能領悟的更透徹。”
“兒臣多謝父皇指導。”孟言扶着皇上,緩步走下山。
董懷和興兒遠遠跟在後面,看到雨水飄進傘裏,打濕了孟言的半邊肩膀。
作者有話說:
作者沒話說,給大家鞠個躬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