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鹹魚的第十三天

晚上,遲生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春生的那一滴眼淚,仿佛落在自己心上。老兵殘肢、少女眼淚、簡陋棚屋……遲生形容不出那種感覺,只知道一顆心泡在酸水裏,不做點兒什麽,真的睡不着。

遲生起床,去隔壁的小書房,點了燈盞,調了顏料,開始畫畫。

構圖、光影、色彩,早就在心裏,不需要思考,每一筆畫筆落下,都是自己想要的模樣。

直到晨光熹微,桂英在卧室裏沒找到遲生,推開小書房的門,才驚訝道:“二姑娘難道一夜沒睡?”

“沒睡,不困,幫我找找之前畫過的輪椅圖紙,我洗把臉,回來再畫個拐杖的圖紙。”遲生伸着懶腰出去洗漱,輪椅周二叔一家用不上,旁人也許能用。

桂英本要勸她愛惜身體的,可一見桌上攤開的畫就把要說的話全忘了。

畫上人物衆多,大姑娘半蹲在地上,并不在畫的最中央,可一眼望去,只能第一個看見她。只見她雙目含淚,舉着手想要撫摸坐在農家矮床上男人的斷肢,可她沒有觸碰,仿佛是怕那人疼。

矮床上的男人很滄桑,頭發有些亂,衣裳也是粗布短打,微微側頭不看自己的斷肢,閉着眼睛,表情隐忍,不知道他是不忍露出殘疾,還是回想起那段痛苦的記憶。

矮床前圍滿了人,二姑娘攬着一個年歲更小的小姑娘站在另一邊。應該是矮床上男人妻子的女人摟着兩個孩子,眼中也有淚。

還有穿着略好些的鄉老,其他約莫也是看熱鬧的人。一幅畫十幾個人,每個人的神态都不同,仔細看去,仿佛都能透過畫兒,看到他們想說什麽。

桂英身為大丫鬟,自然知道昨天兩位姑娘去做什麽了,可聽人描述,怎能與親見相比。不,即便是親自見過,桂英也不覺得比看到畫兒更令她震動了。

桂英在國公府做大丫鬟,自認見多識廣,在府裏也走馬觀花看過一些所謂名家畫作。可那些歪歪扭扭站着的侍女,頭上禿了一大片的官人,真的體會不到老師說的“神仙妃子”“吳帶當風”,如今見了這畫,突然明白,不是我不懂,是我沒有見過神仙妃子。我見過老兵,所以震動。

再激動,課還是要上的,這時候就充分體現了人治的效率。遲生早上畫出圖紙,中午府裏工匠就做出了成品,本就只是一個構造簡單的拐杖,與很多需要精雕細琢的工藝品相比,真的不難。

遲生找了一個身量和斷腿的周二叔差不多的學徒試過,又指揮他們在腋下受力的地方包上軟墊,打了形狀合适裝在底部的小鐵皮,等周二叔試過之後再訂上去。

下午下課之後,春生和遲生騎着彩驢過來送東西,一進門,周家已經大變樣了。廊下的雞籠不見了,庭院也更規整,房間裏也打掃幹淨了,連屋檐下都沒有丁點兒蜘蛛網。

周家昨天出去做工的兩個年長孩子也等在家裏,春生姐妹一到,過來見禮。

遲生帶着府上醫官給周二叔看腿,春生坐在旁邊椅子上,問侍立一旁最年長的孩子道:“你叫什麽名字,幾歲了?”

“周猛,今年十三了。”周猛皮膚黝黑,身量高挑,卻瘦得跟竹竿一樣。

“現在做什麽營生?”

“在城門口做力工,偶爾也幫人帶路,做閑差。”

“上過社學嗎?”

“沒……家裏沒錢。”

“現在有錢了,還是要去上一上,社學的學費我給你出,學得好有獎勵,讀書識字,日後無論做什麽都好。”春生對老兵家屬充滿了耐心。

周猛卻撲通一聲跪下:“大姑娘,我想入軍中,給父母報仇。”

“你父母是在丙申之亂去世的。作亂的黑山蠻匪首已經死了,剩下的都是普通族人,和你們一樣的受害者。趁亂燒殺搶掠的人也全部明正典刑,你是知道有未伏法的漏網之魚嗎?”

周猛不太能聽懂,自從父母去後憤怒就一直壓在他胸口,憤怒和饑餓是他生活的主旋律。他每天都很餓,要吃很多的飯,最近幾年嬸娘入了織坊,他才過上了能吃飽飯的日子。可他也不敢多吃,吃進去的食物好像都用在長個子上,所以他很瘦,那點兒沒油水的食物,不足以支撐他長肉,也不足支持他思考更多。

可是,要有勇力,才能保護家人,這個他知道。

“求大姑娘,我想入軍中。”

“唉,你父母不在了,家裏你就是長孫,你若上了戰場,叔父和嬸娘也會擔心的。”

“我不怕。”

“還有我,大姑娘,周猿也想入軍中。”周家的老二也跪下請求。

春生看了看一旁正在治病的周二叔,示意他發話。

“咱家受兩位姑娘厚恩,本不該再求什麽,可這倆半大小子,要是大姑娘願意,就帶走做個仆役,也是他們的造化。”周二叔并沒有自己參軍受傷,再不願子侄輩入伍的執念。好不容易遇上大姑娘二姑娘心善,不抓住機會,他們一輩子都無法改變命運。

“豈能讓英雄的後代做仆役,我本計劃着組建一個少年營,陪我練武,你倆願意,就跟我走吧。”春生如此交代,讓他們關注着國公府選拔的消息。

周二朗的事情成了導火索,春生牽頭開始徹查,這些年還有多少老兵生活困苦。安國公聽說了這件事情,專門撥了一筆錢給她們,讓她們放開手去辦。

春生和遲生忙着這件事情,去衙門查資料,分派人去全省各府、州查驗,省城周邊的她們還親自去看,親自去查,一時之間,整個雲南都知道國公府的兩位姑娘,最重視老兵,稱贊者有、非議者有、無視者也有。

這天遲生和春生剛從城外回來,一身塵土,在城門口不遠處的茶攤歇腳,一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過來求見。

自從她們懂事以來,求見的人是沒完沒了的,已經很累了,遲生根本不想搭理。春生也很累,可她受得是繼承人的教育,遲生也總說她是以後的世女,春生還是打起精神,見了那個書生。

書生自報家門,自言寫了一篇賦,贊美春生、遲生兩姐妹慰問貧苦,體恤百姓。還不等春生出言,他就自顧自展開賦文,念了起來。

自說自話、自行己事,這家夥姓“自”吧!

……

算了,雲南讀書人少,敢拿賦來當面讀的,應該有些水準。聽完,就當是給讀書人臉面。

累了一天,春生還要打直腰杆聽不着四六的賦,遲生也為自己的耳朵默哀。以她倆舊獨的文化水平,真的不懂欣賞賦這樣的高深的文學形式。周圍的侍衛的忍不住站遠了一些,以期逃過荼毒。

那書生高聲誦讀了一遍,滿含期待的看着春生,等着她誇贊。

“先生有才,新雨,給先生一張名帖,為先生與劉大人引見。”

劉大人指的是安國公身邊的女官,專門處理這種雜事,新雨也心裏有數,給的是三等名帖,主動給被引見的人分了輕重緩急。

那書生也不糾纏,笑眯眯收下名帖這敲門磚。

被他一耽擱,侍衛們也沒休息好,春生讓人去給馬飲水,各自多休息一會兒。

新雨也牽了兩人的彩驢去後面茶棚馬槽,等她洗手出來,卻驚呼一聲“兩位姑娘不見了!”

馬槽邊、茶棚裏間查驗食物的侍衛急忙跑出來,忙問“怎麽回事?”

“不知道,我就牽驢的功夫,出來兩位姑娘就不見了。”

侍衛長當機立斷,“你看住茶攤的人,你去給府裏報信,你去通知城衛關城門,你們倆去問問周圍人有沒有看到行跡鬼祟的人。你們來跟着我查一遍茶棚。”

侍衛長條理清晰,快速下令,一行人分工明确,各自行動。

攤主吓得癱軟在地,一對年輕小夫妻不住叩首,不停喊冤。“不關小人的事啊,五十年,咱家茶棚幹了三代人,實不敢作奸犯科啊。”年輕媳婦兒懷裏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茶攤在離城門不遠的巷子口,的确是幾十年老店,攤主也是土生土長本地人。可兩位姑娘絕不會自行離開,與侍衛們開這種要命的玩笑。

侍衛長帶着人仔細查了兩位姑娘坐過的地方,在地上撿起一個葫蘆形的金子耳釘,叫新雨過來辨認,果然是二姑娘的。

詢問周圍情況的人回來禀告,“有一個馬隊很快跑過,把塵土揚到路邊攤販身上,攤販說,他們身上有很重羊膻味兒。”

侍衛長帶人追到城門口,早先的人禀告:“馬上關城門了,突然有三個馬隊過來,每個馬隊都有馬車。守城的以為他們是趕着時間出城,沒有細查。”

“時間短,他們肯定跑不遠,兩人一隊,追上去,沿途留下記號。小甲留下,等府裏的人,不排除他們虛晃一槍,藏在城裏。”侍衛長經驗豐富,方方面面都想到了,手下人也知道事情嚴重性,立刻分頭行動。

但凡走過,必定留下痕跡,出城的人馬朝着三個方向追去。國公府很快得到消息,齊将軍親自帶兵趕來,接手後續調查事宜,火把高高燃燒,附近所有人都被排查了一遍。

齊将軍就坐在城門洞的椅子上,兩個時辰往國公府報一次消息。屬下都勸他去值房避風,齊将軍卻不肯,“我是兩位姑娘武師傅,心裏火燒一樣,吹吹冷風正好。”

後續大隊人馬,慢慢循着前頭人留下的記號追了上去,也陸續有人往回傳遞消息。

馬車被遺棄在路邊,仔細翻找,的确有屬于兩位姑娘的東西留下,還故意塞在比較隐蔽的角落。這讓齊将軍略微放松一些,這證明兩位姑娘還活着。

不怕綁匪有所求,就怕他們單純想要人命。

今晚得時間過得尤其緩慢,時間仿佛凝滞不動。

此時,春生姐妹在哪兒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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