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師父

恁時是安厚四十二年,陸雙行記得清清楚楚。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睜開眼從軟枕錦被中坐起身,毫無征兆地忘掉了自己的名字。頭頂層層疊疊承塵如浪,枕畔放着幾冊攤開書卷,他大字不識一個,只認得身上的衣服嶄新、布料柔軟。陸雙行從未穿過面料這麽好的衣裳,他心下不安,反而并不驚惶于陌生的卧室。這兒有天人身上的味道,他好似還被他抱在懷裏。

陸雙行蹬上鞋子下床,茫然地推門,穿過廳堂出去。天人站在屋外,正吃一塊兒酥皮的小點心,用右手虛虛托在下颌接着渣子。他回過頭來,沖陸雙行笑笑,把自己沒咬過的那半邊點心掰下來,遞給陸雙行。

陸雙行站在他身旁,兩手捧着點心、也是香甜的味道。他見過叔父給妹子買點心,叔父和嬸娘也只能拿手指沾點碎渣吃。天人慢慢道:“你要說多謝。”

陸雙行嗓子幹澀,發出的聲音像是只淋雨的小貓,“多謝。”

天人聽見這嗓音,愣了下,轉身進屋去倒了杯清水出來,拿給陸雙行。漂亮的白瓷盞,自己的手一定很髒,陸雙行不敢接。那人把茶盞塞進他手裏,又說:“我叫謝爵。”

陸雙行小心托着茶盞,睜大眼睛。他愣愣地看着謝爵,細聲細氣道:“小皇叔?”

天下怕是沒人不知道他的大名。先皇幼弟、當今聖上的小叔,毅然放棄榮華富貴向山求法,如約帶回了殺死畫骨之術,救黎民倒懸。謝爵謝爵,辭官謝爵,皇子名諱除于史冊,只記謝爵。

陸雙行不可置信,瞪大眼睛看着他。謝爵只是輕輕點頭,應說:“嗯。”

他吃完了那塊兒酥皮點心,背着手面朝遠山。山頂上正在動工,不知修築什麽。一大一小靜靜吹了會兒冷風,謝爵驀地溫聲說:“你是個孩子,但也可以為自己抉擇。”說着,他沖陸雙行伸出右手,光天化日之下,他的皮膚漸漸化為半透明的、琉璃一般;玄黑瑩潤的骨色透出,似是墨玉削成。謝爵繼續道:“我身上,有半具被畫骨們稱為喻王的骸骨。”

乍聽得熟悉的名字,陸雙行不由也擡起自己的左手。

“左半面在你身上,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謝爵指了指山頂,口氣輕松道,“那裏正在建一個叫作分骨頂的地方。”

“分骨頂?”陸雙行放下手,看向眼前人。謝爵再度點頭,嘴角仍然帶着淺淺的笑意,“往後,我會教更多人如何誅滅畫骨。分骨頂就像府衙,專司畫骨之事。不過我不是司郎——”

“什麽叫司郎?”陸雙行傻傻問說。

“就是分骨頂的掌事人——”謝爵說到一半,陸雙行再問,“那你呢?”

謝爵愣了下,笑意濃了些,答道:“我是分骨頂的第一個骨差。”

這回陸雙行倒沒問什麽是骨差,只是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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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爵沉默片刻,半晌才說:“我趕到時,陸家村傷亡慘重,逃掉的村人業已查過,并無你的親眷。我會找個人家收留你,或者——”他摸了摸陸雙行的發旋兒,“你可以留下來,做我的徒弟、做一名骨差。”

陸雙行大抵一直以來都是無家可歸的。他看着謝爵,毫不猶豫便決議留下來,不是因為自己無家可歸,只是想再抓住這個人的手。他想了想,果真伸手拉住了謝爵的衣袖。謝爵無甚反應,慢吞吞地問說:“你叫什麽名字?”

陸雙行張口想答,卻卡在了喉嚨口,沒有發出聲音。他好像在張嘴的瞬間忘記了自己姓甚名何,只得茫然地搖搖頭。謝爵翻掌抓住他的手,領着他走到屋門口。他指指匾額,一字一字慢慢地念,“常悔齋。”

他把他領到矮幾前,矮幾上同樣攤開了幾冊舊書。翻開那頁似是看了無數次,微微有些卷角兒。謝爵的手指從墨字上撫過,“就當你姓陸吧。”

他的手指停在兩個小墨團上,念給陸雙行聽,“真如。”

“顯非虛妄,如謂如常。表無變易,謂此真實。于一切位,常如其性,故曰真如*。”謝爵說完了,眨眨眼睛看向他。陸雙行一句也聽不懂,不過,他想自己是會懂的,師父會教給他。

陸雙行重重點頭,謝爵拍拍他腦袋,“你還須得取個作為骨差的名字。”

“你可以自己起。”謝爵剛說罷,陸雙行立刻搖頭。謝爵又笑,試探着問說:“……那,就叫雙行吧。我祝你智悲雙運,福慧雙行。”

他将要起身,陸雙行不由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抓住了,他又愣住,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什麽叫削皮匠?”

謝爵不急作答,反而拾起筆握着謝爵的手在紙上認認真真寫了三個字。他用右手點了點那三個字,“挾畫骨。有一些生性善良的畫骨,并不願鑽竅殺人取得皮囊維生,而是只使用死去之人、将死之人轉贈的皮囊。削皮匠是畫骨對這些畫骨的蔑稱,骨差只稱呼他們為挾畫骨,只要不害人,并不誅滅。”

陸雙行點頭,努力把紙上三個墨團一筆一畫記在心裏。他抿了下嘴,嗓子又有點幹澀,顯出不安來,“師父……”

謝爵瞧着挺欣喜,彈了他額頭一下,“別像個小貓似的說話,大聲點。”他點了點自己耳廓,“有時候,我聽不太見。”

恁時是安厚四十二年。那年除了陸家村被畫骨屠村前日下雪,整個夏天都出奇得熱。陸雙行懵懂間記得自己從此往後名喚雙行,是福慧雙行的意思。還記得謝爵作為師父問他的第一個問題。

“若此世上,皮囊與白骨可以被拆分;皮不再是我的皮,骨亦不再是我的骨。”

“你将拿什麽來認出我?”謝爵問的時候像是有些莫名的茫然與難過,這讓年僅八歲的陸雙行隐約察覺到師父可能真的找不出答案。他認真地想了想,只是答說:“現在的我不知道。但你可以教給我,往後,我會告訴你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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